张玉眉头紧锁。
出发之时，他虽知胜算在握，却也深知危机四伏。
燕王所言，正是最凶险之局。
纵使大军士气如虹，手握火器，战意凛然，无所畏惧——
终究是客居异邦，一旦粮道断绝，对方又以人命堆耗，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真走到那一步，王爷，请容属下断后，拼死也要保您安然撤离！”
“哈哈……”谁料燕王忽然朗声大笑。
张玉茫然不解。
却见燕王凝望远方，眸中重燃自信。
“无须担忧！”
“如今局面，不过两种可能：其一是如我所料，李成桂识时务！”
“其二，则是方才所言之最危之境——”
“然而即便如此，早有人暗中传信于本王……”
“已有对策在手。”
张玉心中再起波澜：“有人密报对策？这么说，王爷方才在此沉思，是在推演对方之策？”
“那……”他正欲开口询问。
燕王却已勒马转身，缰绳一提：“走吧，千里迢迢而来，也该去见见这位敢逆天下而行的李成桂！”
“本王……倒是真心想与他切磋一二！”
“当然，最好还是如愿以偿。”
......
开京城内。
连日围城，城中早已人心浮动，惶惶不可终日。
高丽群臣，以及此地百姓，早年因王禑之令，废汉兴元。
故而无论是高丽之官制，抑或风俗、衣冠，皆多效元人旧俗，即便开京都城，亦不例外。
而由于李成桂近日连番进逼，久候北元援军不至的高丽王——王禑，
为抵御李成桂攻势，不得已征调开京城中一切可役之民，举国以抗。
然纵使竭尽全力，经月累日鏖战之下，兵卒早已疲敝不堪，粮草亦日渐枯竭，难以为继！
此时此刻，开京宫阙之内，朝堂之上。
国王王禑端坐于上，门下重臣崔莹在侧，几乎所有执掌军政要务之官员，尽数齐聚于此。
“大王！李成桂、曹敏修此等凶徒，拥兵犯阙，辱我国体、欺凌君上，今大军压境，图谋不轨！”
“此辈不通礼义，背弃君臣纲常，蔑视古今法度，如今围困我开京，竟还妄图议和？岂非荒谬绝伦！”
“开京乃我高丽第一雄城，纵与元之大都、大明之京师相较，亦毫不逊色！”
“我等坚守至今，岂能因一纸书信，便屈从于彼辈奸计？”
“若一旦应允，彼不损一兵一卒，即可得逞其私欲！”
“届时必反复无常，不仅屠戮忠良，更将加害大王！”
“他倚仗大明燕王为其后盾，恐将公然篡逆，成为千古叛贼！”
“乱我王室血脉，毁我社稷宗庙！”
殿下列席之中，崔莹门生金伫声泪俱下，几乎泣血陈词，极力劝谏。
待其言毕，居于众臣之上的那位年过五旬、蓄须长髯之人，身着不伦不类之胡服，眉宇间满是忧惧惶惑之色，显见内心动摇不定——此人正是国王王禑。
之所以出现如此“朝堂纷争”，其根源，正在于李成桂所遣那封“书信”，已令高丽朝廷陷入无休止的争论与分裂。
此次高丽与大明交恶的根本缘由，仍系于铁岭、鸭绿江一带之地界之争。
关于该地，昔日宋时，因宋廷联合高丽共抗北辽，加之宋疆本狭，北方燕云十六州尚不得收复，更北之辽东地区，自然未入宋之版图。
正因如此，此片区域遂成宋、丽交好之纽带，亦为共御北辽之战略要地。
然而，蒙古铁骑横扫天下，终致大宋覆亡，高丽亦俯首称臣。
元盛之时，高丽君主不过受赐“元名”之傀儡耳。
但元祚不永，未及百年而衰；
大明崛起迅猛，自洪武帝开国以来，连年北伐，屡破北元，节节胜利，终使高丽觅得自立之机。
高丽趁势挣脱元人桎梏，收复失地，拓展疆域。
当今这位被后世称为“恭让王”的高丽君主王禑，此时却被朝野上下尊为“中兴圣主”！
文有门下侍中崔莹运筹帷幄，出谋划策；
武有守门下侍中李成桂披坚执锐，攻城略地；
君臣三人，早年共除奸佞、剪灭权宦，驱逐元人势力，废黜元制，重振所谓高丽荣光。
那一段岁月，亦是王禑身为国君最为辉煌之时期。
连年胜绩之下，其雄心日益膨胀，其野心亦悄然滋长。
终于……
他们的目光，转向了大明！
高丽终究小邦，虽有李成桂南征北讨，开疆拓土，
但在列国博弈之间，崔莹所倡“夹缝求存、左右周旋”之策，实为维持局面的关键。
直至洪武十八年——
大明设立铁岭卫，正式就铁岭争议之地，遣使持国书赴高丽，命其撤军退让。
此举在高丽群臣眼中，却被视为大明勒令退兵，乃奇耻大辱！
自此，两国嫌隙顿生，怨仇渐深。
高丽屡次挑衅，甚而筹备兵马，意欲正式对大明宣战。
只是……
恰在此时，大明再度发动对北元之全面征讨，并于洪武二十一年一举攻破元之大都，元主脱古思帖木儿与其太子，皆为也速迭儿所杀。
大明声势日盛，为遏制北元势力，洪武皇帝决意设立双城卫所，正式接管铁岭之地。
而此举在高丽君臣眼中，无异于撕破脸面。
与此同时，也速迭儿整合大元残余力量，颇有重振大元雄风之势。
高丽王王颛，再度押下重注。
索性弃汉从胡！
终于……
他决意就在今年，正式对大明宣战。
命李成桂为左路统帅，曹敏修为右路将领，挥师进犯大明疆土。
然而，长途跋涉加之面对大明压倒性的军威，军中士气动摇。
许多人，甚至包括李成桂本人，都心知肚明：
此次征伐，并非为了开疆拓土，实因王颛忌惮李成桂手握兵权，欲借大明之手，剪除羽翼，断其左膀右臂！
此后的种种变故，果然如其所料。
兵锋回转，以“崔莹乃奸佞之臣，败坏朝纲”为名，举兵清君侧，直逼开京！
王颛惊惧不已，尤其听闻北元已亡，燕王应李成桂之请，率大军进驻高丽。
朝中上下，连日来皆惶惶不安。
直至今日！
虽口称“废汉兴胡”，然高丽君臣上奏文书，仍用汉字书写。
因此，朝堂之上纵有争执谩骂，字里行间仍透着汉文的典雅与典故。
古今礼法、伦理纲常，此刻尽数化作攻讦之辞，只为痛斥李成桂，逞一时口舌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