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那无声的、冰冷的屠杀记录,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安全屋内死寂无声,只有仪器运转的低微嗡鸣和林晚尚未平息的、压抑的干呕声。
沈砚依旧死死盯着那已然静止的、只剩下死亡热残余的屏幕,攥着操作台边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虬结。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张冰冷的面具,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色漩涡。
愤怒,悲恸,杀意,还有一丝……深藏的、无力的自责。
林晚扶着冰冷的金属墙壁,胃里依旧翻江倒海,眼眶酸涩得厉害。那模糊画面带来的冲击,远胜任何直白的血腥场景。那是一种系统性的、高效的、非人的冷酷,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
她看着沈砚紧绷的侧影,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每日面对的,就是这样的黑暗。不仅仅是过去的噩梦,更是现在进行时的、更庞大更残酷的现实。
雷昊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仪器外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打破了死寂。他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里挤出低吼:“这群畜生!”
阿哲也深吸了几口气,推了推滑落的眼镜,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操作起来,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冷硬:“我在尝试恢复更清晰的影像数据,并且追踪这些‘鸦群’单位后续的移动轨迹。它们不可能凭空消失。”
他们的反应将沈砚从那种极致的情绪震荡中拉了回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些剧烈的波动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的平静。
他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手指,声音嘶哑却稳定地对阿哲下令:“优先级放在追踪指挥链路上。影像证据很重要,但找到发出命令的源头更重要。”
“明白。”阿哲立刻应道。
沈砚的目光转向雷昊:“控制情绪。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雷昊喘着粗气,重重地点了下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协助阿哲进行数据追踪。
沈砚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依旧脸色苍白、靠着墙壁微微发抖的林晚身上。
他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走过去,但脚步刚动,左肩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停在了原地。
“去坐下。”他对林晚说,声音比刚才稍微缓和了一丝,却依旧带着命令式的口吻,“喝点水。”
林晚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的冷静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她心中的惊惧和翻腾。她依言慢慢走到休息榻边坐下,拧开一瓶水,小口地喝着,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安抚了那恶心的感觉。
她看着沈砚。他站在那里,身形因为伤势而有些微不可察的摇晃,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独自承受着所有的压力与黑暗。
一种混合着敬佩、心疼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开来。
他总是在保护别人,那谁又来保护他呢?
“工业区……”林晚的声音还有些发颤,她放下水瓶,轻声问道,“那些幸存者……后来怎么样了?”
她指的是视频最后那些零星逃窜,却被“鸦群”无情扑杀的生命信号。
沈砚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屏幕上已经被阿哲切换掉的画面,声音低沉:“‘鸦群’的执行效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八。它们不会留下明显的活口。”
百分之九十九点八……
这个冰冷精确的数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再次狠狠刺入林晚的心脏。她闭上了眼睛,感到一阵眩晕。
那就是几乎……全军覆没。
为了所谓的“净化”和“示范”。
“就没有人……阻止吗?军方?政府?”她睁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质问。
沈砚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但那弧度里浸满了苦涩:“‘夜枭’的触角,比你想的要深得多。谎言、掩盖、利益交换……或者,只是单纯的‘看不见’。在官方记录里,那里可能只是一场‘不幸的、原因不明的重大工业事故’。”
他顿了顿,看向林晚,眼神深邃:“这就是为什么,‘守夜人’必须存在。也是为什么,‘证据’如此重要。”
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揭开那层厚重的、沾满鲜血的帷幕,让真相暴露在阳光之下。
林晚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的目光落在那些不断滚动的数据流上,落在阿哲和雷昊紧绷的侧脸上,最后重新回到沈砚身上。
她心中的恐惧和无力感,渐渐被一种沉重的、却更加坚定的东西所取代。
她站起身,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和镇定。她走到操作台边,看着那些她并不完全理解的代码和信号图。
“我能做些什么?”她问,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
沈砚、雷昊和阿哲都意外地看向她。
沈砚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审视。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看似温柔文静的女教师,骨子里藏着怎样的坚韧。
“这里的专业技术,你暂时帮不上忙。”沈砚的语气客观而冷静,“保护好你自己,就是目前最重要的任务。”
他的话很直接,甚至有些打击人,但林晚并没有感到气馁或被冒犯。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她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坚定:“我知道。但我指的是……别的。比如,如果你们需要将某些证据……用外界能理解的方式传播出去?或者,分析某些公开信息里的蛛丝马迹?这些是我擅长的。”
她想起了自己的“夜莺”身份,想起了她那些犀利的社会评论文章。文字,是她的武器。
沈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评估她话中的分量和决心。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会有需要的时候。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需要先找到‘蛇’的七寸。”
他的比喻残酷而形象。
“我明白了。”林晚不再坚持。她退后一步,重新坐下,不再打扰他们的工作,但目光却始终关注着屏幕上的进展,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一旦获得关键证据,该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它。
时间再次在紧张和沉默中流逝。
阿哲和雷昊的工作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他们成功追踪到了那段屠杀指令的几层加密跳转路径,虽然最终源头依旧被隐藏得很好,但他们锁定了一个极其关键的中间节点——一个位于市中心顶级写字楼内的、挂着某跨国贸易公司幌子的服务器集群。
“这家公司背景很深,明面上的业务很干净,但暗地里的资金流向非常可疑,和几个被标记的‘夜枭’外围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阿哲调出相关资料,“这个服务器节点,有很高概率是一个重要的指令中转和伪装枢纽。”
“能确定吗?”沈砚问,眼神锐利。
“七成把握。”阿哲谨慎地回答,“缺乏直接侵入获取的证据。”
“足够了。”沈砚的声音冰冷,“不需要法庭级别的证据。知道目标在哪里就行。”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断。林晚忽然意识到,“守夜人”的行事风格,恐怕也并非完全恪守常规法律。
“头儿,你的意思是?”雷昊看向沈砚,眼神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沈砚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主屏幕前,看着那家公司的外部结构图和周边的环境监测数据,目光沉静,像是在评估猎物的猎人。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们需要进去一趟。拿到核心服务器里的原始日志和指令记录。”
潜入一个高度戒备的、很可能与“夜枭”密切相关的核心节点?! 林晚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这太危险了!
“你的伤……”她忍不住出声提醒。
沈砚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无波:“死不了。”
又是这句话!
林晚蹙紧了眉,心底涌起一股气恼。他总是这样不顾惜自己!
“什么时候行动?”雷昊问道,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高风险任务。
“需要周密计划。”沈砚的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那里的安防等级不会是工业区可比的。我们需要内部结构图、安保换班规律、网络防御弱点……”
他的思维清晰而冷静,仿佛在规划一次普通的商业考察,而不是一场深入虎穴的致命行动。
“内部结构图或许有办法。”阿哲忽然插话,他快速敲击键盘,调出一个访问记录,“大约半年前,有一家知名的第三方安防评估公司受邀对他们的系统做过一次渗透测试和加固建议。虽然核心区域的数据肯定被严格保密,但基本的建筑结构和常规安防布置,或许能在当时的测试报告附件或者公共数据库的交叉信息里找到蛛丝马迹。”
“找到它。”沈砚下令。
“已经在尝试了。”阿哲头也不抬地回答,手指飞舞。
林晚看着他们三人再次投入到紧张的准备工作之中,看着沈砚虽然脸色苍白却指挥若定、思维缜密的样子,心中那点气恼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明明身受重伤,却依旧毫不犹豫地准备冲向最危险的地方。是为了获取证据?是为了阻止下一次屠杀?还是为了……弥补过去的某些遗憾?
她发现自己无法简单地定义他。
他是一个手上可能沾满鲜血的“前杀手”,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往和噩梦的男人,一个冷静甚至冷酷的指挥官,但同时,他也是一个会偷偷画下她样子、会在细微处笨拙回护、会为了无辜者被屠戮而流露出巨大痛苦的人。
这些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交织融合,构成了一个无比复杂而真实的个体。
她不再试图去理清自己纷乱的心绪,只是默默地、更加坚定地看着他。
无论前路多么危险,无论他身上还有多少未知的谜团,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抽身离开了。
不仅仅是因为被卷入,也不仅仅是因为同情。
而是因为,她想要亲眼见证,想要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完成那近乎不可能的救赎之路。或许,也是为了印证自己内心深处,对于光明终将战胜黑暗的那一点未曾泯灭的信念。
操作台的冷光下,沈砚似乎察觉到了她长久的目光,微微侧过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
但这一次,林晚没有躲闪。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讯息。
沈砚的眸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细微的石子。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回应,一个默契的达成。
随即,他便转回头,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屏幕和计划。
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微光或许微弱,荆棘固然丛生。
但路,总要有人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