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那只微凉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覆在林晚的手背上。那触感虚弱却清晰,像一片初融的雪花落在温热的皮肤上。
林晚的心尖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微的麻痒。她没有动,任由那份微凉停驻。晨光透过百叶窗,将两人交叠的手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空气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彼此轻缓的呼吸。
片刻后,她反手,用自己的指尖,在他微凉的手背上极轻地回点了一下。
像是一个无声的回响。
沈砚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清晨的光线落进他深潭般的眸子里,驱散了部分混沌,显露出一种重伤初愈后的、带着点茫然的清澈。他的视线先是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难辨,随即才移向林晚的脸。
“…水。”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带着刚睡醒的黏连感。
“好。”林晚自然地抽回手,仿佛刚才那无声的触碰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瞬间。她起身倒了温水,插好吸管递到他唇边。
沈砚就着她的手,安静地吸了几口。温润的水流缓解了喉咙的不适,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他靠在枕头上,目光追随着林晚将杯子放回床头柜的动作,最后落在她耳垂附近那道已经结痂的细小红痕上。
“还疼么?”他突然问,声音低沉。
林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耳朵上的擦伤。她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摇摇头:“早不疼了,就破了点皮。”她语气轻松,试图带过这个话题,“倒是你,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吗?”
沈砚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她,眼神专注得让林晚有些不自在。他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无恙,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林晚读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还好。”他最终移开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视线又落在自己重新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肩上,“比昨天…好点。”这话听起来更像是自我安慰。
林晚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线,知道他在强撑。她没有戳破,只是说:“医生早上来看过,说炎症控制住了,是好事。就是失血太多,还得好好养着。”她顿了顿,想起什么,“饿不饿?昨天的粥还有,我热热?”
沈砚的目光飘向那个安静的小电锅,点了点头:“…麻烦。”
林晚动作麻利地热粥。病房里很快又弥漫开熟悉的、温暖的米香。她端着碗坐回床边,很自然地拿起勺子。
这一次,沈砚没有再试图自己动手的迹象。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舀起粥,刮凉,然后递到自己唇边。他微微前倾,含住,吞咽。动作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驯服的安静。
一碗粥很快下去大半。林晚看着他似乎有了点精神,状似无意地问:“那个老张头…你以前在巷子里,有印象吗?他好像…认识你?”她尽量问得随意,不想给他太大压力。
沈砚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锐利,随即又被疲惫覆盖。他咽下口中的粥,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低沉:“…眼线。”他吐出两个字,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最低级的。收钱…看人。”
“那昨天…”林晚追问。
“反常。”沈砚打断她,眉头紧锁,显然也对此充满困惑和警惕,“他…不该有枪。更不该…插手。”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变得更加凝重,“他看口袋…那一眼…不对劲。”他指的是老张头最后看向怀表位置的眼神。
“你是说…他可能知道怀表的事?”林晚的心提了起来。
“不确定。”沈砚摇头,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吸了口冷气,缓了一下才继续说,“可能…只是好奇。也可能…”他眼神暗了暗,没有说下去。那个“也可能”背后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更大的危险。
病房里的气氛因这个话题而有些凝滞。
林晚看着他眉宇间重新聚拢的沉重和忧虑,果断结束了这个话题:“好了,先不想这个。你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好好养伤才是正经。”她舀起最后一点粥,“来,张嘴。”
沈砚顺从地吃下最后一口。林晚放下碗,拿起毛巾替他擦嘴角。
“躺下歇会儿?”她问。
沈砚没躺下,目光却落在了林晚放在床头柜上的帆布包上。那枚用手帕包裹着的怀表,就在里面。
“表…”他低声说,眼神里带着一种探究的渴望,“给我看看。”
林晚迟疑了一下。她知道他现在需要静养,但看到他眼中那份专注的光,又有些不忍拒绝。她拿出那个用手帕细心包裹的物件,递给他。
沈砚用左手接过,动作很小心。他一层层掀开手帕,那枚老旧斑驳的黄铜怀表再次暴露在晨光里。他拿起它,指腹习惯性地摩挲着表壳冰凉的表面,感受着岁月的痕迹和磨损的纹路。动作专注而温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破解一个深奥的谜题。
“还是…打不开?”林晚轻声问,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沈砚没回答,只是用拇指顶开表盖。咔哒一声轻响。停摆的指针依旧固执地指向那个被遗忘的时刻。他伸出食指,极其小心地拨弄了一下那根纤细的秒针。
纹丝不动。
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审视着表盘和机芯缝隙,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突破口。
“你说…机芯被动过?”林晚凑近了一点,也好奇地看着那块神秘的铜器,“里面真能藏东西?”
“嗯。”沈砚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怀表,“结构…不对。有…多余的…隔层感。”他用词很专业,带着古董修复师特有的敏锐。
“那怎么打开?总不能真拿锤子砸吧?”林晚半开玩笑地说,试图缓解他紧绷的神经。
沈砚闻言,抬眸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带着点“你在开玩笑吗”的无语,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需要工具。”他低声道,指腹按压着表壳背面的凹痕,“特定的…撬片。还有…溶剂。”
“周师傅店里都有?”林晚问。
“应该有。”沈砚点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光亮,那是属于“寒石”看到修复可能时的专注神采,“他工具…很全。”
“等你伤好点,能下床了,我们去店里试试?”林晚提议道。她看到他说起工具和修复时,眉宇间那份沉重的忧虑似乎被冲淡了一些,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沈砚沉默了一下,目光从怀表移到林晚脸上。她的眼神很清澈,带着询问和支持。他缓缓点了点头:“…好。”
他将怀表合上,却没有立刻收起来,只是握在左手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铜壳,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思考修复的步骤,又像是在透过这冰冷的金属,思考着更沉重的东西。
林晚看着他低垂的侧脸,晨光勾勒着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个在钟表铺二楼狭小房间里,对着青花瓷瓶素描、让裂痕生出花朵的“沈岩”,此刻似乎短暂地回来了。
“你修东西的时候,”林晚忽然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好奇,“是什么感觉?”
沈砚摩挲怀表的动作顿住了。他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在描述一个遥远的梦境:
“…很静。”他说,“世界…好像只剩下…手里的东西,和…呼吸声。坏的,碎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到…它本来的样子…或者…让它…变成…新的样子。”
他描述得很慢,用词简单,却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专注感。那种专注,似乎能隔绝一切外界的喧嚣和内心的纷扰。
林晚静静地听着,仿佛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安静的修复室,阳光斜照,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和松节油的味道,他低着头,眼神专注,指尖稳定地操控着精密的工具,将破碎的时光一点点拼凑还原。
“听起来…很治愈。”她轻声说。
沈砚抬眼看向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茫然,似乎不太理解“治愈”这个词用在这里的含义。他习惯了杀戮和破坏,“修复”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技术性的、带有目的性的行为。治愈?他从未这样想过。
林晚看懂了他眼底的困惑,笑了笑,没有解释。她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和那只握着冰冷怀表的手,轻声说:“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别琢磨了,闭上眼睛。”
沈砚看着她的笑容,那笑容在晨光里显得很柔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合上了眼睛,但握着怀表的手,却没有松开。
病房里重归宁静。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是催眠的节拍。林晚拿起那本散文集,却没有翻开。她的目光落在沈砚沉睡般安静的脸上,又落在他那只紧握着怀表的左手上。冰冷的黄铜贴着他微温的掌心。
阳光暖洋洋地洒进来。林晚轻轻拿起搭在床沿的毛巾,动作极轻地,拂去他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点点细汗。
她的指尖拂过他微凉的皮肤。
沈砚的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呼吸依旧平稳悠长。
林晚收回手,目光落回他紧握怀表的手上。一枚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铜屑,不知何时沾在了他左手拇指的指腹边缘。
在金色的晨光里,那一点微小的铜屑,闪烁着微弱却真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