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薄雾依旧眷恋着这座城市的角落,将公园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静谧之中。
赫律加德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片熟悉的区域。
他并未抱太大期望,毕竟少女那仓皇的逃离和泪水还历历在目。
人类的情感总是如此脆弱易碎,或许她不会再来了。
然而,当他淡漠的目光扫过那棵樱花树下时,却微微顿住了。
藤井恵衣在那里。
她依旧坐在那张距离稍远的长椅上,拐杖靠在旁边,微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膝盖上,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她似乎察觉了他的到来,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猛地抬起头。
这一次,她的目光中没有立刻浮现出惊慌和逃避,那完好的左眼中,交织着紧张、不安、羞愧,还有一丝……坚定的微光。
她看到赫律加德停下脚步,平静地望着她,没有催促,没有不耐,也没有任何情绪,就像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
恵衣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此生最大的勇气。
她用手撑住拐杖,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然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转身离开,而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朝着赫律加德的方向,缓慢却坚定地靠近了几步。
虽然依旧保持着一段礼貌而安全的距离,但这对于一向怯懦自卑的她来说,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主动。
她的脸颊因为紧张而泛着红晕,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颤抖:
“那……那个……早上好。”
她先是生硬地问候了一句,然后像是背诵演练了无数遍一样,快速地说道:“我……我叫藤井恵衣……藤井是姓氏,恵衣是名字……今、今年16岁,在附近的青叶高中读一年级……”
她进行了一番极其正式却又笨拙的自我介绍,说完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飞快地低下了头,不敢看赫律加德的表情。
停顿了几秒,她再次小声地、充满歉意地开口:“还、还有……昨天……非常对不起!突然就那样跑掉了……真的很失礼……”
她为昨天的仓促逃离道歉,但依旧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道歉的具体原因——那身伤痕的来历。
赫律加德安静地听着她这番磕磕绊绊的话语,眼中依旧没有什么波澜。
人类的姓名和年龄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但他能感觉到,这个女孩此刻的主动和道歉,需要耗费多大的勇气。
他并没有回应她的自我介绍,只是在她说完后,淡淡地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赫律加德。”
他的声音平静而独特,在这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
藤井恵衣听到这个名字,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赫律……加德……先生?”
她似乎觉得这个名字很奇特,与她认知中的所有名字都不同,但却莫名地……很适合他。
她再次鼓起勇气,抬起头,快速地、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公园里依旧只有他们两人。
然后,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是在说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眼中充满了忐忑和一种豁出去般的确认:
“您……您不是人类,对吧……?”
问出这句话时,她的手指紧张地攥紧了拐杖的扶手。
这个猜测早已在她心中盘旋多日——那非人的容貌、气质,还有那种对周围一切漠然的态度,都指向这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赫律加德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也没有丝毫想要隐瞒的意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仿佛在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这种沉默,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答案。
恵衣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确认。
她的心跳得飞快,既有恐惧,又有一种奇异的、仿佛触摸到了未知世界的激动。
她再次低下头,看着自己磨损的鞋尖,用极其轻微、却异常真诚的声音说道:
“谢谢您……谢谢您……没有嫌弃我……还……还能喜欢我唱的歌……”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努力控制着:“我以后……会一直唱给您听的……在您想听的时候……”
这几乎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回报这份“聆听”的方式了。
她的歌声,是她仅有的、或许还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赫律加德看着她那卑微又真诚的模样,听着她那带着哭腔的承诺,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些极其久远的画面。
那是在超古代的地球。
黑暗女王卡蜜拉带着尚且年幼的他,潜入那些渺小人类建立的城邦。
那时的记忆并不愉快。
人类在他眼中,是吵闹的、愚昧的、排外的、容易被欲望和恐惧支配的生物,他们对于力量远超自身的存在,要么盲目崇拜,要么极端恐惧,甚至会因为他的不同而投掷石块,发出难听的尖叫。
那段经历,奠定了他最初对人类“低等、麻烦”的负面印象。
但现在看来……
赫律加德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这个脆弱、残疾、饱受创伤却依旧努力保持着一份善意和真诚的人类少女身上。
……他似乎有些片面了。
人类确实渺小、脆弱、充满缺陷,如同宇宙尘埃。
但在这些尘埃之中,似乎也会偶尔闪烁着一些……像眼前这个女孩一样,如同微弱星火般的、名为“坚韧”和“温柔”的东西。
虽然这星火微弱得可怜,一阵微风就可能将其熄灭。
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这点星火,在特定的时刻,看起来还算顺眼。
“随你。”赫律加德最终淡淡地回应了恵衣的承诺,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既没有表现出期待,也没有拒绝,仿佛这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但这句“随你”,对于藤井恵衣而言,却如同一种珍贵的许可。
她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坐回长椅上,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再次轻轻地、哼唱起了那首空灵而略带忧伤的歌谣。
这一次,她的歌声似乎比以往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安心和释然。
赫律加德也如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静静地倚靠在不远处的栏杆上,望着远方逐渐散去的雾气,耳畔回荡着那轻柔的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