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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被大山紧紧搂在怀里的。那里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像巨人皮肤上青紫色的褶皱,深邃、沉默,藏着无数代人的生老病死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我家就在这山褶皱的最深处,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

记忆里最鲜明的色彩,是老黄那身如同秋日土地般温暖的毛色,和大白奔跑时像雪球一样滚动的身影。老黄是一头老黄牛,它的角弯得像天上的月牙,眼神温顺得像一汪深潭。大白是条土狗,浑身没有一根杂毛,机灵、忠诚,是我最忠实的玩伴。

然而,我十岁那年的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像天河决了口,冲刷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山洪引发了巨大的滑坡,吞没了父母和奶奶去往邻村赶集的小路。等村里人扒开泥石,找到的只是三具冰冷的、被泥土和石块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躯体。

天,就这么塌了。

原本热闹的家,瞬间只剩下我和爷爷。两个男人,一头老牛,一条狗,守着偌大而空寂的土坯房。爷爷的背,一夜之间驼得像一张拉满了却再也射不出箭的弓。他不再怎么说话,只是更狠命地抽烟袋,烟雾缭绕中,那双浑浊的老眼望着远山,一看就是大半天。

日子在巨大的悲伤和沉默中,像磨盘上的粮食,被一点点碾碎,艰难地往前推移。老黄和大白,成了这个家仅剩的活气。老黄默默地耕地,大白则总是默默地跟在我脚边,用它湿漉漉的鼻子蹭我,仿佛在说:“还有我。”

悲剧发生后的第三个月,秋意已经很深了。山里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那天傍晚,爷爷像往常一样去牛棚添草,却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惊慌的“咦?”。

我跑出去:“爷,咋了?”

爷爷指着空荡荡的牛棚:“老黄……老黄没回来!”

老黄通人性,每天自己上山吃草,日落前必定准时回棚,从未有过差错。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上了我和爷爷的心。

“得去找!”爷爷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老黄不仅是家里最值钱的财产,更是我们活下去的指望,是连接着过去那个完整家庭的、活生生的念想。

爷爷麻利地扎好了火把,浸了松油。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给自己扎了一个小一点的。大白似乎也感到了不安,在我们脚边焦躁地转着圈,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大白,走,找老黄去!”我拍了拍它的头。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彻底罩住了大山。我和爷爷,举着两团跳跃的、昏黄的火把,带着大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大山的怀抱。火光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地方,四周是无尽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

大白走在最前面,它时而低头嗅着地面,时而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老黄——老黄哎——”爷爷苍老而嘶哑的呼唤声,在山谷里碰撞、回荡,变得空洞而诡异,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呼唤。

我也跟着喊:“老黄——回家啦——”

我们的声音,一老一少,被巨大的黑暗吞噬,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我们越走越深,已经进入了连村里最有经验的猎户都很少涉足的原始山林。这里的树木异常高大茂密,火把的光几乎透不出去,只能在我们周围形成一个颤抖的光圈。空气变得阴冷潮湿,带着一股腐朽的泥土和烂树叶的味道。

突然,大白猛地停下脚步,背上的毛全部炸起,对着前方一片浓密的黑暗,发出了不是警告、而是充满了极度恐惧的哀鸣。那声音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咋了,大白?”我紧张地抓住爷爷的衣角。

爷爷举起火把,努力向前照去。火光摇曳中,前面的景象让我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那是一片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缓坡,坡上的树木东倒西歪,泥土新鲜得刺眼——正是三个月前发生山体滑坡的地方!我们明明是一直朝深山里走的,怎么会绕回到这个夺走我至亲性命的伤心地?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们。

就在滑坡的边缘,在那一片狼藉的泥石中间,站着三个模糊的身影。虽然看不清脸,但那熟悉的轮廓,那刻在我骨子里的姿态——是爸爸,妈妈,还有奶奶!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面朝着那片吞噬了他们的山体。他们的身体似乎有些透明,在火把的光晕中若隐若现。

“爸!妈!奶奶!”我激动得就要冲过去,积压了数月的悲伤和思念在这一刻决堤,眼泪汹涌而出。

“别去!”爷爷一把死死地拽住我,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冰冷而有力,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颤抖,“娃!看仔细!那不是!”

几乎在爷爷话音落下的同时,那三个身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了过来。

没有脸。

他们的面部,是一片模糊的、蠕动的阴影。而他们的身体,开始发生可怕的变化。衣服像是被无形的手撕裂,皮肤绽开,内脏——暗红色的、还在微微搏动的心脏,盘绕蠕动的肠子,黏滑深色的肝脏——混合着大量暗沉、发黑的血污,淅淅沥沥地从他们体内流淌出来,滴落在冰冷的泥土上。妈妈的身影,甚至抬起了一只只剩白骨的手,似乎想向我招手。

那不是重逢的拥抱,而是死亡现场最血腥、最残酷的再现。

“呕——”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得几乎窒息。“不……不是这样的……爸妈……奶奶……”

巨大的恐惧和更深沉的悲伤,像两只大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大白疯狂地吠叫着,不再是对着影子,而是绕着我和爷爷的脚边狂吠,一次又一次地用嘴撕扯我的裤脚,拼命地想把我往后拉。

爷爷的情况更糟。他死死地盯着那三个血腥的身影,眼神直勾勾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魂魄已经被勾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来了……他们来接我了……也好……也好……”

“爷!爷爷!”我吓得魂飞魄散,用力摇晃着爷爷。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时刻,周围的景象再次扭曲。那三个血腥的身影旁边,凭空多出了几个更高大、更模糊的黑影。它们没有具体的形状,像是由浓烟构成,但能感觉到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威严。它们的手中,似乎握着无形的钩锁和锁链。

它们围住我父母奶奶的身影,开始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缓慢而残忍的“工作”。像是屠夫在分解牲畜,钩锁撕扯,无形的刀刃切割……我仿佛能听到皮肉被撕裂、骨头被折断的令人牙酸的声音。那些刚刚流淌出的内脏,被它们粗暴地拨弄、分离……

这是阴差索命?还是地狱的景象?我无法思考,巨大的视觉和心灵冲击让我几乎晕厥。大白更是疯了一样,它的吠叫变成了绝望的嘶吼,一次又一次地扑向那些幻影,却又一次次地从虚影中穿过。它转而更加凶狠地撕扯爷爷的裤腿,几乎要把他拽倒。

就在这混乱到了极点的时候,那三个被“肢解”的至亲的身影,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他们那模糊的面部,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凝聚成了我记忆中温暖的模样。然后,他们同时抬起手——尽管那只手可能已是白骨或残缺——指向了我们的左侧方。

紧接着,像一阵青烟被风吹散,所有的幻影——父母奶奶血腥的残躯、那些高大的阴差——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们做的一场集体噩梦。

周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大白停止了吠叫,但它依然紧张地浑身颤抖,朝着幻影消失的方向低吼。

爷爷猛地打了个寒颤,像是刚从梦魇中惊醒,眼神里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

“走……娃……跟着他们指的方向走……”爷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紧紧握住我的手,那只苍老的手冰冷,却奇异地有了一丝力量。

我们不再呼喊老黄,只是跟着大白,朝着刚才父母奶奶身影所指的方向,沉默地、跌跌撞撞地前行。那条路,似乎格外顺畅,绕开了所有荆棘和沟坎。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微光——是村口那棵老槐树的轮廓。

我们,竟然走出来了。

回头望去,大山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像一头吞噬了一切的巨兽。我们没有找到老黄,却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见到了最想见又最不敢见的“人”。

回到家,我和爷爷都病了一场。村里人听说我们夜闯深山还遇到了邪乎事,都唏嘘不已。关于我父母奶奶显灵指引我们出来的说法,也在村里悄悄流传,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我们都以为老黄死了。可能是不慎跌下了山崖,也可能是被山里的野兽祸害了。爷爷摸着空荡荡的牛棚,久久不语。这个家,仿佛又塌了一角。

然而,就在事情过去整整一个月后,一个黄昏,我正坐在门槛上发呆,大白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箭一般冲向村口。

我跟着跑过去,看到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幕。

老黄,就站在村口的土路上。它瘦得完全脱了形,真正是皮包骨头,肋骨一根根清晰地凸出来,像搓衣板。原本光滑温润的毛色变得干枯杂乱,沾满了泥污和干枯的草屑。它的一条后腿瘸得厉害,走路一颠一簸。但它那双温顺的大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明显地亮了一下,然后,两行浑浊的眼泪,就从它深陷的眼窝里流了下来。

它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微弱、沙哑,却足以穿透暮色的哞叫。

“老黄!”我哭着扑上去,抱住它瘦骨嶙峋的脖子。它用头轻轻地、依赖地蹭着我,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爷爷闻声赶来,看到老黄的样子,这位饱经风霜、在儿子儿媳去世时都没掉一滴眼泪的老人,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老黄回来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小村。村里最年长、也最受人敬畏的神婆王奶奶拄着拐棍来看它。她围着虚弱地趴在牛棚里的老黄转了三圈,又摸了摸它的额头,然后对我和爷爷说:“这牛,是被‘脏东西’拉了替身,迷在山里了。它能回来,是凭着对家、对主人的一股念想,一股忠劲儿。这是它用命挣回来的阳寿啊。好好待它吧。”

我们自然是精心照料。老黄慢慢恢复了元气,虽然那条瘸腿再也无法复原,但它依旧默默地陪着我们,下地、干活。

时间能冲刷一切,无论是悲伤还是恐惧。几年后,爷爷在一个平静的秋日午后,安详地走了。他走的时候,脸上很平静,像是终于去和山那边的家人团聚了。我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和父母、奶奶葬在了一起。那片坟地,能望见我们的家和远处的田野。

家里,彻底只剩下我,老黄,和大白了。

我们又相依为命地过了几年。老黄实在太老了,它的行动越来越迟缓,眼神也越来越浑浊。在一个春天,它安静地趴在自己的牛棚里,再也没有起来。我把它埋在了爷爷的坟边,让它继续陪着那个它服务了一辈子的老主人。

现在,我最后的亲人,就只剩下大白了。它也老了,毛色不再雪白,泛着灰黄,走路也变得步履蹒跚。眼睛上方甚至长出了白色的眉毛,让它看起来更加慈祥,也更加苍老。

城里来了信,有亲戚给我介绍了一份工,让我去试试。这是一个离开大山、改变命运的机会。我犹豫了。我舍不得这片土地,更舍不得大白。它已经这么老了,我怎么能抛下它?

那天下午,秋风萧瑟,吹落了满树的黄叶。我正坐在院子里发愁,大白却慢慢地走过来,用嘴轻轻叼住我的裤脚,往外拉。它似乎知道我的心事。

“大白,你要带我去哪儿?”我跟着它。

它走得很慢,很吃力,但却目标明确。它带着我,穿过熟悉的田间小路,走上了那个小小的山包,来到了埋葬着我所有亲人的坟地前。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坟冢静静排列,老黄的坟在爷爷的旁边。坟头上已经长出了枯黄的草,在秋风里轻轻摇曳。

大白走到坟地中间,挨个嗅了嗅那些冰冷的墓碑,最后,它走到我脚边,用尽力气摇了摇尾巴,然后安静地趴了下来,把脑袋搁在我的脚背上。它抬起头,用那双湿润的、充满灵性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深的眷恋和……告别。

我瞬间明白了。它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它累了,它要留在这里,陪着它的家人们。它让我放心地去。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它灰白的毛发上。我蹲下身,紧紧地抱住它。“大白……我的好大白……”

它就那样安静地让我抱着,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安慰我。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落在这一排安静的坟冢上。秋风掠过山岗,呜咽着,像是唱着一首古老的、送别的歌。

那天晚上,大白就在我的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它的表情很安详,像是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沉沉地睡去了。

我把大白埋在了老黄的旁边。现在,这片小小的坟地,躺着我所有的至亲和不离不弃的家人。

处理完大白的后事,我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我锁上了那扇承载了我所有童年欢乐和巨大悲伤的老木门。

我最后一次来到山包上的坟地。秋风更冷了,吹得满山落叶飞舞,像一场金色的雨。我挨个抚摸着五个坟冢冰冷的泥土和石碑。

“爷,爸妈,奶奶,我走了。”

“老黄,谢谢你用命找回家。”

“大白,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我转过身,沿着下山的小路,一步一步,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村庄,走向山外那个陌生而广阔的世界。

身后,是沉默的大山,是安静的坟冢,是我整个逝去的童年和青春。

漂泊的路上,我总会想起他们。想起爷爷佝偻的背影,想起父母温暖的笑容,想起奶奶慈祥的呼唤,想起老黄温顺的眼睛,想起大白忠诚的守护。他们是我生命深处永不熄灭的火把,照亮我孤独的旅程,也让我无论走多远,魂牵梦绕的,永远是那片秋风中矗立着五座坟茔的故土。

故乡,从此只剩冬夏,再无春秋。而我的春秋,都留给了那个山深处的家,和那些永远活在我记忆里的、我最亲最爱的人和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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