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的门扉紧闭,隔绝了外面战后的喧嚣与尘土。阳光透过窗棂上糊着的素纱,滤成朦胧柔和的光柱,斜斜地打在光洁的青砖地上,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药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玫瑰幽香,成为这几日里唯一不变的背景。
苏妩成了这方寸天地里最忙碌的身影。
“将军,该喝药了。”她端着温热的药碗,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乌黑的药汁在粗瓷碗里晃荡,散发出浓烈苦涩的气息。
顾衡靠坐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脸色依旧带着重伤后的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利沉凝。他目光从手中一卷摊开的简陋军报上抬起,落在她身上。她今日换了另一套副将寻来的鹅黄色细布衣裙,颜色鲜嫩,衬得她洗尽铅华的脸庞多了几分清丽,却也愈发显得纤弱。他并未言语,只极其自然地微启薄唇。
苏妩小心翼翼地用白瓷汤匙舀起药汁,轻轻吹了吹,才递到他唇边。动作轻柔专注,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他配合地咽下,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苏妩立刻察觉,动作更快了些,一勺接一勺,只想尽快结束这折磨人的苦差事。
一碗药见底,她刚松了口气,欲起身去取清水给他漱口,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攥住。
“夫人。”他的声音带着重伤初愈的低哑,目光沉沉,如同无形的锁链,“这药…苦得很。”
苏妩微微一怔,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没有多少对苦味的抱怨,倒更像是一种直白的索取,一种理所当然的等待。她心头一跳,指尖下意识蜷缩了一下,随即强自镇定地从袖中(实则是从甜甜空间里)飞快地“摸”出一小包油纸裹着的蜜饯。拈起一颗晶莹的糖渍梅子,递到他唇边。
“将军含颗蜜饯,压一压苦味。”
顾衡的目光在她递来的梅子上停留了一瞬,并未立刻张口。那审视的意味,让苏妩递着梅子的指尖都微微发僵。就在她以为他又要起疑时,他才缓缓启唇,将那颗梅子含入口中。冰凉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微烫的唇瓣,苏妩如同触电般迅速收回手,耳根悄然染上薄红。
他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酸甜的滋味冲淡了药苦,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故作镇定的眼睫。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换药的时刻更是煎熬。
解开层层绷带,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眼前。边缘的皮肉依旧红肿,但渗出的血水已转为健康的鲜红,愈合的迹象肉眼可见。苏妩屏住呼吸,用沾了温水的布巾,极其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每一次擦拭,她的指尖都绷得紧紧的,生怕手重一分,会带来他痛苦的闷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落在自己头顶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的重量。
偶尔,他因药粉刺激而身体微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苏妩的心便跟着狠狠揪紧,动作愈发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低着头,专注于手下,却总觉得他那道目光如同实质,在她颈后逡巡,让她后背的寒毛都微微竖立。
“夫人似乎…很怕弄疼我?”他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换药时的沉寂。
苏妩手一抖,差点碰歪了刚敷好的药粉。她猛地抬眼,撞进他幽深难辨的眸子里,那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探究。
“将军伤重,自然…自然要万分小心。”她垂下眼睫,声音努力平稳,指尖却泄露了一丝颤抖。
顾衡没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重新低下头,笨拙却无比认真地为他缠绕新的绷带。那专注的侧脸,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他眼底翻涌的暗流似乎平息了一瞬,却又在更深的地方沉淀下去。
夜幕降临,偏厅内烛火摇曳,光影幢幢。
苏妩坐在榻边的矮凳上,就着昏黄的烛光,手里捧着一卷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兵书,低声念着。她的声音清软,带着一点南方特有的糯音,在寂静的夜里流淌。念的不过是些枯燥的排兵布阵、粮草调度,于她而言如同天书。
顾衡闭目靠在软枕上,似乎睡着了。但苏妩知道,他醒着。每一次她稍有停顿,他均匀的呼吸便会极其细微地滞涩一下。
“……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她念得有些口干舌燥,声音渐低。
“下一句。”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清醒的沙哑。
苏妩吓了一跳,抬眼看去,他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目光清明地落在她脸上。
“是…是‘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她慌忙接上,心跳又漏了一拍。他是在听,还是在试探她是否真的在念?
“嗯。”他应了一声,复又闭上眼,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苏妩却再不敢怠慢,只得打起精神继续念下去。烛火将她纤细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如同她此刻悬着的心。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当苏妩以为他这次是真的沉沉睡去,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自己也倚着床柱,眼皮沉重地往下坠时,那只熟悉的手臂又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揽入怀中。
“将军……”她困倦地挣扎了一下,声音含糊。
“睡。”他只吐出一个字,带着命令的倦意,手臂收紧,将她牢牢锁在身侧滚烫的胸膛前。鼻尖再次盈满他身上浓烈的药味和他独有的凛冽气息。
苏妩僵了一瞬,终是抵不过汹涌的疲惫和这霸道怀抱带来的、诡异的安定感,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依偎在他胸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困意如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紧绷的眉头在睡梦中舒展,呼吸变得清浅均匀,带着玫瑰的甜香。
在她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似乎感觉到头顶传来一丝极轻微的、若有似无的触碰,仿佛是指尖拂过她发丝的微凉触感。
黑暗中,顾衡缓缓睁开眼,他垂眸,目光落在怀中毫无防备的睡颜上。烛火早已熄灭,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她睡得沉静,甚至无意识地在他胸前蹭了蹭,寻找更舒适的位置,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窝。
他的手臂依旧虚虚地环着她,指尖却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移动,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轻轻描摹过她脊背的线条,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着那温软的弧度。那动作极轻,如同毒蛇无声地滑过草丛,带着令人心悸的专注。
他粗糙的指腹最终停留在她纤细的手腕内侧,那里皮肤细腻,脉搏在沉睡中安稳地跳动。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感受着那脆弱的搏动。
怀中的苏妩在睡梦中似乎感到一丝不适,发出一声极轻的嘤咛,微微动了动,却并未醒来。
顾衡的动作顿住。他静静地凝视着她沉睡的脸庞,抱着苏妩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