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课的空气凝滞而沉重,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顾衡偶尔响起的、冰冷简洁的指点。
苏妩正在“艰难”地攻克一道顾衡布置的、远超课程难度的综合题。这道题糅合了多个艰涩的概念,计算繁琐,极易出错,是顾衡近期用来“打磨”她——或者说,用来“测试”她的常用手段。
她眉头紧锁,嘴唇抿得发白,握笔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每一步计算都显得无比迟缓而挣扎,时不时还会“不小心”写错一个符号,然后慌忙涂改,把卷面弄得一团糟。
顾衡就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如同手术刀,细致地解剖着她的每一个反应。他的沉默比斥责更具压迫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苏妩的演算进行到中段,遇到了一个需要巧妙变换视角的关键节点。按照她“笨蛋”的人设,她应该在这里卡住,或者用最笨拙的方法绕远路。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或许是连日的双重生活让她精神有些疲惫,或许是这道题目的核心逻辑与她昨晚刚和顾衡(以S的身份)讨论过的某个前沿问题有某种内在的、极其隐晦的同构性,触发了她的思维惯性……
她的笔尖停顿了不到半秒。
紧接着,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茫然失措的表情,也没有试图用那些繁琐的、人设该有的笨方法去尝试。她的眼神倏然间变得极其专注,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本能的锐利光芒。那只原本“颤抖”的手忽然稳定下来,以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流畅而精准的速度,在草稿纸上写下了两行简洁优美的推导!
这两行推导,直接越过了所有常规的、教科书式的繁琐步骤,用一种近乎直觉般的洞察力,直插问题的心脏,为后续的解答打开了一条最简洁的通道!
这手法……这思路……这举重若轻的风格……
写完那两行的瞬间,苏妩猛地惊醒!
糟了!
意识海里的甜甜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她全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她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在下一秒立刻“啊”地低呼一声,手腕“一抖”,故意让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毫无意义的痕迹,彻底破坏了那两行优雅的推导。
然后,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堆满了比之前更甚十倍的慌乱和不知所措,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愚蠢,声音带着哭腔:“对、对不起教授!我……我好像又走神了……我不知道我在写什么……这里太难了,我完全想不到办法……”
她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那灵光一现的发挥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并且带来了巨大的恐惧。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顾衡的身体,在她写下那两行推导的瞬间,就已经几不可查地前倾了。他周身的冰冷气息仿佛骤然凝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极度震惊和锐利的光芒!
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绝不是“苏妩”该有的思维模式!那甚至不是普通优秀学生能拥有的能力!那是一种建立在极高天赋和深刻理解基础上的、近乎艺术的简化能力!
那种风格……那种冰冷的、高效的、直击核心的风格……
像谁?
像那个在匿名竞赛里惊艳全场、在深夜与他隔空论道的“S”!
更像……他自己!
虽然只有短短两行,虽然立刻被她自己破坏并掩饰了过去,但那一瞬间的爆发,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骤然劈下的一道闪电,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许多东西!
顾衡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剧烈地跳动起来。一种混合着巨大谜题即将揭晓的兴奋、被长期欺骗的冰冷怒意、以及极度难以置信的情绪,瞬间席卷了他。
他没有立刻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妩,目光从她慌乱无措的脸,移到她被涂花的那两行字上,再移回她的脸。
那目光太过骇人,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剥开。
苏妩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能感觉到顾衡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她身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只能拼命维持着那副吓坏了的样子,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终于,顾衡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了椅背。
他脸上的震惊和锐利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冻结成面无表情的样子。但他周身的气压,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低沉和冰冷。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被苏妩涂花的那片区域,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平静:
“这里,虽然写错了。但一开始的思路,有点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再次刺向苏妩:
“你刚才……想到什么了?”
这个问题,问得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
苏妩的指尖冰凉,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必须给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回答,将刚才那致命的破绽,彻底掩盖过去。
空气凝固,压力陡增。苏妩能感觉到顾衡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下,翻涌着如何剧烈的探究和几乎确定的怀疑。他看到了,他绝对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不属于“苏妩”的光芒。
不能承认,不能解释,任何试图合理化那两行推导的行为,都会立刻暴露她完全理解其价值的事实。
唯一的生路,只有彻底地、毫无保留地……装傻到底。
于是,在顾衡话音落下的下一秒,苏妩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她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整个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像是被这句问话吓破了胆。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哭腔,破碎而混乱,“教授……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就是脑子一懵……”
她抬起手,用力地揉着眼睛,仿佛想把刚才那瞬间的“不受控制”连同恐惧一起揉掉,动作笨拙又孩子气。
“您说的……什么思路……我、我写错了吗?我又乱写了是不是?”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怯生生地看向被涂花的那片草稿纸,眼神里是全然的迷茫和自责,仿佛那两行精妙的推导是什么可怕的、不该出现的魔鬼笔迹。
“那里太难了……我什么都想不出来……就是手自己动了……”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把一切归结于“紧张”、“害怕”和“不受控制的肌肉反应”,完美地契合了一个在高压下思维混乱、行为失常的学渣形象。
她甚至开始自我否定,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砸在草稿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我太笨了……我怎么学都学不会……让您失望了……对不起教授……”
她哭得真情实感,因为刚才的惊险而残余的恐惧此刻完美地转化为了眼泪和颤抖。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自己“愚钝”的绝望和害怕被责罚的恐慌,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顾衡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害怕而微微蜷缩的肩膀,看着她那完全被“负面情绪”淹没、找不到一丝一毫灵慧痕迹的脸庞。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那汹涌的泪水和无措的慌乱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表演痕迹。
但是,没有。
那种情绪的崩溃是如此真实,那种对自己“犯错”的恐惧是如此具体,那种对数学的“无能为力”感是如此根深蒂固。
难道……刚才那惊艳的两笔,真的只是极度压力下,大脑短路后的一次极其偶然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误打误撞?
就像猴子在打字机上偶然敲出了一行莎士比亚?
这个比喻出现在顾衡绝对理性的脑海里,让他感到一种极其荒谬的违和感。
可眼前的一切,又都在指向这个最“合理”的解释——一个笨蛋,在高压下,偶然地、自己都无法复现地,触碰到了真理之门的一丝缝隙,然后立刻因为无法承受而崩溃。
他眼底那几乎要破冰而出的锐利和探究,慢慢地、一点点地重新被压制回冰冷的湖面之下。
但他周身的低气压并未散去。
他不再追问。只是抽了一张纸巾,递了过去,动作依旧略显冰冷僵硬。
“控制好你的情绪。”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调,但似乎比平时更沉了一些,“继续做题。把这里,”他指了指被涂花的地方,“按照你应该有的思路,重新做一遍。”
他没有肯定她那“错误”的灵感,也没有再否定。
他只是让她回到“苏妩”该有的轨道上。
苏妩接过纸巾,胡乱地擦了擦脸,鼻音浓重地小声应道:“……是,教授。”
她低下头,重新拿起笔,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开始用那种最笨拙、最繁琐、最符合她人设的方式,艰难地重新演算那道题。每一个步骤都写得磕磕绊绊,时不时还要“困惑”地停下来思考很久。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两笔,从未出现过。
顾衡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痛苦”地挣扎,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辅导课在一种异常沉闷和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苏妩抱着又一次“沉重”的罚抄任务,眼睛红肿、步履虚浮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
顾衡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他抬起手,用手指极其缓慢地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短暂的一幕——那灵光一闪的流畅推导,和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哭泣与慌乱。
绝对理性告诉他,巧合的概率再低,也存在。
但直觉却在疯狂地嘶鸣。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凭着惊人的记忆,将苏妩刚才那两行被涂改掉的关键推导,一丝不差地还原了出来。
简洁,优美,直指核心。
他看着这两行字,久久沉默。
然后,他打开电脑,调出了与“S”的聊天记录。屏幕上,是“S”同样简洁、同样直指核心、同样充满洞察力的提问和解答。
他的目光在两个界面之间缓缓移动。
笨蛋苏妩……天才S……
偶然的灵光……必然的才华……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或许,需要换一种方式来验证了。一种更直接、更无法伪装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