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妩气鼓鼓地背对着顾衡,坐在偏殿的床榻上,宽大的僧袍下摆被她无意识地揪扯着。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她自己略带负气的呼吸声,以及……身后那人平稳得近乎淡漠的呼吸。
时间一点点过去。
她本以为顾衡至少会再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冷冰冰地命令她回去抄经呢?可他竟然就那么沉默地站着,仿佛她的那点小脾气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激不起半点涟漪。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让她更加郁闷了。
就在她憋得快要忍不住,想回头瞪他一眼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他……竟然不是离开,而是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
苏妩立刻绷紧了身体,把头扭向另一边,用后脑勺对着他,努力做出“我还在生气,而且非常生气”的姿态。
脚步声在她身旁停下。
她能感觉到他那清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命令并未到来。
顾衡沉默地站了片刻,就在苏妩快要维持不住这副赌气的模样时,却听到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问了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问题:
“晚膳时辰已过,可需用些点心?”
苏妩:“……?”
她差点没反应过来。这和尚……是在问她饿不饿?在她刚跟他闹完脾气、还企图偷偷跑出去吓唬皇帝之后?
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她憋着一口气,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声音闷闷地从鼻腔里挤出来:“不饿!”
身后又没了声音。
就在苏妩以为他终于要放弃离开时,却听到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了一下苏妩的心尖。她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接着,她听到顾衡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耐心和……解释的意味?
“皇上刚言欲除你,你若立刻前去惊扰圣驾,无论成与不成,首要疑犯便是你。”他的语调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此举,非是救你,是害你。”
苏妩揪着衣角的手指微微一顿。
“宫中耳目众多,绝非你想象中简单。暴露妖踪,必引来围剿,届时,纵是贫僧,亦难护你周全。”
他的话语清晰冷静,没有丝毫夸张或恐吓,只是将最可能发生的后果摊开在她面前。
苏妩原本那点不甘和赌气,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倏地一下泄了个干净。
她……她光想着出气,好像……确实没考虑到这一层。皇帝刚说完要解决她,转头就做噩梦,用脚指头想都会怀疑到她头上啊!
她只觉得自己刚才那点小聪明和义愤填膺,在他这番冷静的分析下,显得格外幼稚和鲁莽。
她慢慢地、有些讪讪地转过身来,抬起眼,偷偷觑向顾衡。
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雪白的僧袍纤尘不染,琉璃般的眸子正平静地看着她,里面没有指责,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以及……一丝极淡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无奈”的情绪。
苏妩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方才那点气焰彻底消失无踪。她低下头,手指绞着宽大的袖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我没想那么多嘛……”
她顿了顿,又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里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懊恼和心虚,小声补充道:“哦……知道了……我不去就是了。”
说完,她又飞快地低下头,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抹绯红。
真是……丢脸丢大了。还自以为想了个妙计,结果差点把自己坑进去。
顾衡看着她这副终于意识到错误、变得乖顺起来的模样,那总是紧抿的唇线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她的妥协。
殿内的气氛,似乎从刚才的僵持紧绷,悄然变得缓和了些许。
苏妩捏着衣角,心里那点小算计暂时熄了火,但另一种情绪又悄悄冒头——他刚才……是在担心她吗?
殿内气氛缓和,苏妩心底那点因为鲁莽而被点破的懊恼渐渐被另一种蠢蠢欲动的好奇所取代。她偷偷抬起眼,打量着顾衡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冷寂侧脸,指尖无意识地卷着过长的袖口。
刚才他那句分析,冷静又理智,分明是在替她考量,怕她惹祸上身。
这冰块一样的佛子……居然也会担心人?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松开被揉搓得有些发皱的袖口,往前蹭了一小步,凑到顾衡身边,仰起脸,眼睛眨巴眨巴,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纯然的好奇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试探,小声问道:
“大师……你刚才……是不是在担心我呀?”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点点不确定,像是一片羽毛,小心翼翼地拂过寂静的水面。问完,她便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顾衡捻动佛珠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那细微的停顿几乎难以捕捉,快得如同错觉。他垂眸,对上她那双写满了“求知欲”和“小得意”的狐狸眼,琉璃般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能一眼看穿她那点小心思。
苏妩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强忍着,依旧努力维持着“我只是好奇”的无辜表情。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一瞬。
就在苏妩以为他又会用一句“聒噪”或者“妄念”来打发她时,却见顾衡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你若出事,于镇压诅咒无益。”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落回虚空,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仅是为此。”
说完,他便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个问题根本不值得他投入更多的心神去思考或回应。
苏妩:“……”
心底刚刚冒头的那点小窃喜和小期待,瞬间被这句冰冷又无比“正确”的回答给砸了回去。
于镇压诅咒无益。
仅是为此。
原来……就只是因为这个?因为她的诅咒还没化解,还有用?所以不能让她现在死了?
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好笑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就知道!这死秃驴心里除了他的佛法、他的责任,根本就没别的!
她撇撇嘴,刚才那点试探的心思也淡了,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就知道是这样……冷冰冰的木头……”
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殿内却清晰可闻。
顾衡捻动佛珠的指尖如常,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抱怨,又或许……是根本不在意。
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在摇曳的烛光下,似乎比平时更绷直了些许。
苏妩自觉没趣,哼了一声,也不再理他,转身走到书案边,故意把毛笔弄得啪啪响,开始“专心致志”地(发泄般地)抄写那些让她头大的佛经。
殿内再次只剩下规律的捻珠声和略显暴躁的书写声。
然而,在那空寂的捻珠节奏下,是否真的如表面那般波澜不惊,或许只有那看似无心的佛子自己知晓。
“于镇压诅咒无益”——
这个理由,足够充分,足够正当,足以覆盖所有不该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