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在起居室过多停留。
永夜最后瞥了那幅挂毯一眼——弦月徽记上的荆棘仍在微微抽搐,像一条被钉住七寸却未死透的蛇。他抬手,披风无风自扬,黑绒内衬掠过空气,发出极轻的裂帛声,像夜色被撕开一道口子。艾伦会意,骨掌收拢,指尖碧火缩成一粒幽蓝光核,弹入挂毯后方。火光炸开,却未点燃任何纤维,反而像被什么吞噬,连灰烬都未留下。“走吧。”永夜声音低沉,却带着奇异的回响,仿佛中庭本身在重复他的话语。他们退出厅堂,大门在身后发出垂死般的呻吟,仿佛某种仪式被强行中断。回廊比来时更暗,仿佛黑暗会繁殖。艾伦抬手,阴影之力凝成一只只巴掌大的夜鸦,沿拱顶飞掠,用喙啄落摇摇欲坠的碎石,为永夜开出一条勉强可容一人的通道。途中,他们经过一处完全塌陷的旋梯。楼梯井像被巨兽掏空的腹腔,螺旋骨架折断,裸露的钢筋与木刺交错成獠牙。井底积着乌黑发亮的水,水面漂着半只腐朽的婴儿摇篮,篮底裂开,露出里面填充的乌鸦羽与干枯月桂叶。永夜驻足,垂眸凝视,黑水映不出他的脸,只映出一轮缓缓旋转的弦月——与挂毯上的徽记分毫不差。“殿下?”艾伦低声提醒。
“……无事。”永夜收回目光,指尖弹出一粒黑芒,落入井底。水面立刻结冰,冰层下弦月被冻成碎片,像被敲碎的镜子。继续前行,空气渐渐开阔,腐败气味被冷冽的风冲淡。前方出现一道残缺的拱门,门楣上原本镶嵌的家族箴言只剩最后一个字母“t”,孤独地悬在石槽里,像一截折断的獠牙。穿过拱门,天光陡然倾泻——他们抵达中庭。中庭呈标准方形,边长约八十步,昔日以白砂岩铺地,如今却被疯狂生长的野草与扭曲的枯藤彻底占领。草叶宽如手掌,边缘生有锯齿状黑刺,叶脉呈暗红,像干涸的毛细血管。枯藤从地面缝隙钻出,粗如成人臂,表面布满瘤状突起,内部似有东西缓缓蠕动。中央喷泉彻底崩毁,只剩底座一圈残缺的海妖石雕。海妖头颅被齐颈斩断,断面光滑,仿佛被一刀劈开,却无人知晓三百年里谁有能力在此挥出那记斩击。干涸池底积着厚厚一层灰白鸟粪,与风化的石粉混合,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几株枯死的古树环绕喷泉,树干扭曲成痛苦的人形,枝桠伸向天空,像在向谁索求永远得不到的回答。树皮剥落处露出内部纤维,竟呈现丝绸般光泽,被风一吹,便飘出细碎银粉,在空气中凝成短暂而扭曲的月桂纹。阳光从厚重云层漏下,却像被滤去所有温度,惨白得近乎尸色。光线落在草叶尖端,投下的阴影却比普通植物深三倍,边缘呈锯齿,仿佛活物。永夜站在中庭边缘,披风下摆扫过野草,草叶立刻蜷缩,黑刺软化,像被瞬间抽干生命力。他阖目,神识如潮汐外放————东翼二楼,第三扇窗后,半块碎镜映出他童年背影;
——主楼塔尖,风标吱呀旋转,却传不出一丝声音;
——西翼副楼墙根,枯藤深处,有一片“无回声”的矩形……矩形?永夜睁眼,目光锁定西北角。那里是西翼主体与后来增建的低矮副楼连接处。墙体被枯藤层层包裹,藤叶早已枯死,却顽固地保持抓握姿势,像一群守墓的干瘪手掌。墙根堆满风吹雨打的碎石与鸟尸,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毫无特色。神识扫描反馈:
厚度三尺七寸,花岗岩与砂浆,内部无空腔;
能量读数:零,连最微弱的自然脉动都未被捕捉;
仿佛那里不是“墙”,而是一张被世界遗忘的空白页。然而永夜的肉眼——那双在永昼与永夜之间诞生、能同时解析光与暗本源的瞳孔——却清晰看到:枯藤与石壁之间,存在一个“入口”的轮廓。并非门洞,也非裂缝,而是一种视觉上的“扭曲”。空间像被无形之手轻轻按下,形成约两人高、一人宽的凹陷。光线触及凹陷边缘时发生不可察觉的偏折,像水绕过礁石,却在后方重新汇合,于是凹陷内部被留作一片纯然黑暗——不是夜色,不是阴影,而是“无光照”的绝对零度黑。黑暗表面偶尔浮现极细银纹,一闪即逝,像遥远闪电被压缩在指尖大小的镜面里。永夜抬手,指尖凝聚一粒黑芒,弹向扭曲边界。黑芒在触及瞬间被拉长成一条细线,继而无声断裂,一半被黑暗吞噬,一半折返,擦过他耳畔,削断几缕鬓发。断发在空中飘浮,竟从发梢开始一点点“褪色”,最终变成透明,像被世界删除。“那里。”
永夜声音低沉,却带着奇异的回响,仿佛中庭本身在重复他的话语。
“艾伦,用你的眼睛,仔细看那里。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巫妖管家立刻凝神。灵魂之火聚焦成两枚幽蓝针尖,穿透空气,刺向西北角。十息之后,艾伦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
“殿下,老仆所见——西翼副楼外墙,覆盖枯萎常春藤,墙根有碎石与鸟骸。触感反馈:坚实石壁,无空腔,无能量异常。”为佐证,他抬手释放一缕阴影触须,藤叶与石屑被温柔拨开,露出后面冰冷岩面。触须末端轻叩,发出沉闷“笃笃”,确为实心。永夜眉梢微挑。
神识:虚无。
艾伦:虚无。
肉眼:存在。三重视野,三种结论,矛盾如三刃旋刃,在他意识里高速旋转,擦出冷冽火花。“殿下……”艾伦犹豫,“是否需老仆以更高频阴影脉冲进行深测?或召唤土元素,直接剥离表层?”“不。”永夜缓缓摇头,瞳孔深处那轮漆黑月亮开始逆向旋转,“若那真是空间褶皱,任何外力都可能触发自我坍缩,把我们连人带记忆一起抹平。”他抬步,向西北角走去。
每一步落下,野草纷纷倒伏,枯藤悄然退避,露出一条被隐藏数百年的石径。石径表面刻满细小月桂纹,纹理里填满干涸血垢,此刻却在永夜脚下发出极轻“嗡鸣”,像被唤醒的古老琴弦。停在扭曲边界前三步。
永夜伸出手掌,掌心向上,五指微张。
一团漆黑火焰自虚空凝成,火焰中心却悬浮一轮苍白弦月,月面布满裂纹,裂纹里渗出暗金光屑。“既然你看不见我,”他轻声对那片黑暗说,“那就让我——看见你。”话音未落,漆黑火焰骤然拉长,化作一柄无光之刃,刃口薄到不存在厚度,却精准斩向扭曲边界。没有巨响,没有爆炸。
只有一道极细、极暗、极长的“线”,在空气中缓缓张开——
像一页被裁开的黑夜,
像一道从未愈合的伤,
像一张等待访客三百年的嘴。边界之后,深邃黑暗开始旋转,形成一枚倒置的月桂漩涡。
漩涡深处,传来一声婴儿啼哭,又像是万千乌鸦同时振翼。永夜收拢五指,无光之刃碎成漫天黑雪。
他侧首,对艾伦露出一个极浅的笑,那笑意却冷得让巫妖灵魂之火瞬间凝霜。
“我们要去拜访——”
“——被世界遗忘的加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