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式货车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在郊外泥泞颠簸的土路上疯狂挣扎前行。两个瘪掉的前轮胎使得方向盘沉重无比,并且不断将剧烈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震动通过方向盘传递到厉战早已麻木的双臂。每一次碾过坑洼,车身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
雨水如同瀑布般泼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也只能勉强刮开两片模糊的扇形视野。窗外是墨一般的夜,偶尔掠过的枯树黑影如同狰狞的鬼爪。
副驾驶座上,小宇蜷缩在宽大的雨衣里,依旧在高烧中瑟瑟发抖,偶尔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小小的眉头紧锁着,仿佛正被困在无尽的噩梦之中。那滚烫的体温,即使隔着衣物和雨衣,依旧灼烫着厉战的手臂。
厉战的眼神如同淬火的寒冰,死死盯着前方被黑暗吞噬的道路。左腿彻底失去了知觉,像一截沉重的、不属于他的木头拖在下面。失血和剧痛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拖入黑暗,又被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拽回。
他不能倒下去。倒下去,他和这孩子,都会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泥泞里。
加密电话就扔在仪表盘上,屏幕偶尔亮起,显示着无服务的标志。电子门禁卡揣在他胸口的口袋里,紧贴着皮肤,像一块冰冷的烙铁。
下一个“摇篮”在哪里?
那个杀手临死前的话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神经——“名单已经散出去了……所有‘摇篮’……都会被清理……”
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必须从这该死的电话里挖出信息!
他单手勉强控制着疯狂摆动的方向盘,另一只手抓过那部加密电话。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而显得有些僵硬。他尝试了几种最常见的军用后门指令,毫无反应。黑石的设备显然用了更高级别的定制加密。
他的目光扫过电话外壳,极其细微的接缝,侧面的按钮手感……突然,他的指尖在电话底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类似麦克风孔的细小开口处,摸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
不是麦克风孔。是物理重置键?还是……
他用指甲狠狠掐了进去!
电话屏幕猛地一黑!随即,没有出现任何开机画面,反而直接跳入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只有绿色字符的命令行界面!背景是全黑的!
绕过系统GUI,直接进入了底层硬件调试模式!这是极其古老且冷门的手法,通常只有设备最初的设计者才会预留这种后门!
厉战的心脏猛地一跳!来不及细想,手指如同本能般在粗糙的键盘区敲击着一连串复杂的、他自己都未必完全理解、却深深刻在肌肉记忆里的指令——那是过去境外行动时,从某个被俘获的黑石中层技术人员嘴里撬出来的、关于其内部设备某个不为人知的测试模式的碎片信息!
绿色字符疯狂滚动。
成功了!
他快速浏览着被强行调出的系统日志、缓存地址、最近通讯记录……
大量信息杂乱无章,大多经过加密。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和坐标片段!
“Site_γ”(伽马站点) “转移协议启动” “清理优先级:高” “坐标:东北象限,废弃‘晨星’厂区,地下b2”
晨星厂区?厉战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城北一个早已破产多年的老制药厂!因为污染问题被封闭很久了!
那里就是下一个“摇篮”?!而且清理行动已经启动?!
厉战猛地扔掉电话,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油门踩到底!破烂的货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在泥泞中猛地加速,朝着城北方向蹒跚冲去!
必须更快!再快!
风雨更疾。货车如同醉汉般冲上相对平整的郊区公路,但瘪胎行驶极其危险,速度一快,车身就开始剧烈摇摆,随时可能侧翻!
厉战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抗衡着方向盘传来的失控感。视线因为失血和疲劳开始出现模糊的重影。
不能翻车!不能死在这里!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和满口的血腥味瞬间刺激得精神一振!
远处的城市轮廓在雨幕中显现,如同蛰伏的巨兽。城北方向,更加黑暗,只有零星几点孤寂的灯火。
导航?没有。只能凭借记忆和方向感。
货车疯狂地穿过寂静的郊区,冲入城北破败的工业区边缘。道路两侧是连绵的、黑黢黢的废弃厂房和锈迹斑斑的管道,像一片钢铁坟墓。
晨星制药厂的巨大破败招牌,在一道闪电划过时骤然亮起一瞬间,又迅速隐没于黑暗。
工厂大门紧闭,锈蚀的铁门上挂着巨大的锁链和“危险勿入”的牌子。围墙高大,顶端绕着狰狞的铁丝网。
厉战没有丝毫减速!方向盘猛打,货车咆哮着撞开厂区侧面一段早已腐朽的铁丝网围墙,冲入荒草丛生的厂区内部!
车身剧烈颠簸,零件似乎都在哀嚎。小宇被震得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厉战死死踩住刹车,货车在泥地里滑行了好几米才堪堪停住,车头距离一栋巨大的、黑洞洞的厂房墙壁只有不到半米!
熄火。死一般的寂静瞬间包裹上来,只有雨水敲打车顶的噼啪声和引擎盖下热金属遇冷收缩的咔哒声。
到了。
厉战大口喘息着,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宇,孩子呼吸急促,脸烧得通红。
不能再带着孩子冒险了。
他脱下那件从杀手身上扒下来的、相对干爽的雨衣,将小宇严严实实地包裹好,然后将他小心地抱到后排座椅下方相对隐蔽的空间里,用几个空纸箱稍微遮挡。
“等着。”他对着昏迷的孩子,嘶哑地吐出两个字,也不知道他能否听见。
然后,他抓起那根染血的钛合金撬棍和那张电子门禁卡,推开车门,踉跄着下车,融入了冰冷的雨夜之中。
左腿如同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他靠着厂区里废弃的管道和墙壁,艰难地朝着记忆中主厂房入口的方向移动。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污泥,却冲不散那双眼睛里冰冷的杀意。
主厂房的大门是厚重的金属密封门,看起来异常坚固。门禁系统亮着微弱的红光。不是普通的锁。
厉战拿出那张电子门禁卡,犹豫了一下,尝试着靠近读卡器。
“嘀——”
一声轻响。绿灯亮起!
“咔哒……嘎吱……”
沉重的密封门内部传来机械运转的声音,缓缓向一侧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这么顺利?仿佛专程为他打开的地狱之门!
厉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高度戒备,肌肉绷紧,握着撬棍的手渗出冷汗。
门内是一条向下的、铺着白色瓷砖的走廊,灯光是冰冷的惨白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奇特化学试剂的甜腻气味,与“新芽之家”如出一辙,但更加浓郁刺鼻。
安静得可怕。只有头顶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的微弱嗡鸣。
厉战侧身闪入,后背紧贴冰冷的墙壁。目光如同扫描仪,快速扫过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门牌上标注着“样本分析室”、“数据记录室”、“γ波发射准备间”……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撬棍横在身前。
没有警卫。没有巡逻。仿佛一座空城。
但这死寂反而更加令人不安。黑石的清理队应该已经来了才对?或者……他们已经完成了清理,撤离了?
他的目光落在走廊尽头一扇更加厚重的、带着观察窗的气密门上。门上标注着:“主试验区 - γ”。
门禁灯是红色的。
厉战再次拿出门禁卡。
“嘀——”
绿灯再亮!气密门发出轻微的泄压声,向内开启。
一股更加冰冷、带着某种高频设备运行后特有的臭氧味道的空气涌出。
门后的景象,让即使是厉战这样见惯了血腥场面的人,也瞬间胃部痉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巨大的环形空间内,布满了各种极其精密的、他从未见过的医疗和电子设备,无数指示灯无声闪烁,粗大的线缆如同蟒蛇般在地面和天花板间蜿蜒。空间中央,是十几个并排摆放的、如同透明棺材般的医疗舱。
而此刻,大部分医疗舱的舱盖都敞开着。
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最靠近门口的两个舱内,还躺着人。
是两个和小宇年纪相仿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身上贴满了传感器,脸上戴着呼吸面罩,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
他们的胸口,没有任何起伏。
死了。
而在其中一个孩子的医疗舱旁,瘫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
是周医生。
她背靠着冰冷的医疗舱,头无力地垂着,金丝眼镜掉落在手边,镜片碎裂。白大褂胸前,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污还在缓慢洇开。她的右手无力地垂在地上,手指间,紧紧攥着一支……空的注射器。
她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天花板,瞳孔已经涣散,里面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不甘,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她不是被黑石清理队杀死的。
她是自杀?还是……被灭口?
厉战的心脏如同被冰锥刺穿!他一步步艰难地挪过去,蹲下身,手指探向周医生的颈动脉。
早已冰冷僵硬。
他的目光落在她另一只摊开的手掌旁——那里,用血迹模糊地、颤抖地画着几个字母和一个箭头。
“S…K…b… →”
箭头指向她紧握注射器的那只手。
厉战小心翼翼地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取出了那支空注射器。针筒上没有任何标签,但残留在针尖和管壁上的少许透明液体,散发着一股极其淡薄的、与空气里甜腻化学试剂味截然不同的、带着一丝清苦的气息……
这味道……
厉战的瞳孔猛地收缩!
与此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周医生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一角纸质东西。他抽了出来。
是一张被揉皱又展平的纸条。上面是打印出来的字迹,和他之前收到的那张警告纸条的字体一模一样:
“数据已备份转移。‘摇篮’协议终极阶段启动,无法逆转。清除所有痕迹,包括你自己。为了……赎罪。”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用笔轻轻画下的、极其简略的……梅花轮廓。
林薇?!
是她给周医生传递了消息?是她预测或者促成了周医生的死亡?这注射器里的药物……
“赎罪”?
巨大的信息量和眼前惨烈的景象,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厉战的神经上!让他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这里就是终点?孩子们已经被转移或被“清理”?周医生死了?林薇的影子无处不在,却如同鬼魅,难辨敌友!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厉战几乎是凭借战场生存的本能,猛地向侧后方翻滚!
“叮!”
一枚细长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麻醉镖,狠狠钉在了他刚才所在位置的医疗舱壁上!尾羽还在剧烈颤动!
狙击手?!藏在暗处!
厉战顾不上左腿撕裂般的剧痛,连续翻滚,躲到一台巨大的设备后面!
“咻!咻!咻!”
又是三枚麻醉镖追射而来,打在他藏身的设备外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对方的目的不是立刻杀死他!是想活捉!
厉战背靠着冰冷的金属设备,剧烈喘息,冷汗瞬间湿透全身。他快速扫视四周,寻找狙击手的位置和撤离路线。
目光所及,只有那些冰冷闪烁的仪器和孩子们灰白的面孔。
这个巨大的、现代化的实验室,此刻成了他最华丽的坟墓。
而猎人,正躲在看不见的阴影里,冷冷地注视着他。
厉战缓缓握紧了手中的撬棍和那支空的注射器。
眼底的暴怒和绝望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平静。
就像无数次在境外陷入绝境时一样。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然后,无声地咧开了嘴,露出一抹近乎残忍的、属于“人形兵器”的冰冷笑容。
狩猎,或者被狩猎。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