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离去后,偏殿再次陷入沉寂,但那是一种充满无形压力的沉寂。林昭能感觉到,门外“保护”他的卫士数量增加了,视线也变得更加无所不在。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首先需要处理最迫切的隐患——那些过于显眼的现代物品。医疗包已空了大半,但剩下的酒精棉、纱布和塑料包装依然扎眼。计算器和笔记本更是绝对不能见光的东西。
他环顾殿内,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用来盛放炭火的陈旧陶瓮上。瓮底积着一层灰白的灰烬。他迅速将所剩无几的现代医疗物品用油纸重新紧紧包裹,又外层覆以一块粗麻布,小心地埋入灰烬之下。至于计算器和笔记本,他依旧贴身收藏,这是他与过去世界最后的联系,也是破解玉珪的关键工具,绝不能离身。
做完这一切,他才稍稍安心,开始思考蒙毅的提醒——准备陛下的召见。
秦始皇会问什么?长生?星象?还是……他的来历?
林昭铺开蒙雪之前送来的空白竹简和一支毛笔(他依旧用不惯,字迹歪扭),开始罗列可能的问题和应对策略。他必须将自己包装成一个来自西方神秘学派、精通天文历算和养生之道的隐士,偶尔能窥得一丝天机,但绝非全知全能,更不敢妄谈长生。言辞需谦卑,但又要保持一丝高人风范,不能过于卑微惹人轻视。
“西极之地,有何奇观?” “师门所传,可延寿几何?” “昨夜之气法,可能常习?” “荧惑守心,主何吉凶?”
他写下一个个问题,又尝试用半文半白、夹杂玄学词汇的话语草拟答案。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他不仅要构思语言,还要时刻警惕不能出现超越时代的概念。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
午时,内侍又送来了膳食。这次除了粟饭和炙肉,还多了一盏醇厚的羹汤,汤底乳白,漂浮着些许肉糜和切碎的葵菜(冬寒菜),香气扑鼻。甚至还有一小盅疑似果浆的饮子,酸甜可口。显然,他的待遇还在稳步提升。
林昭慢慢吃着,味同嚼蜡,心思全在接下来的觐见上。他注意到送餐的内侍换了一个人,年纪稍长,动作沉稳,放下膳食时,指尖似乎无意地在案上叩击了一个特殊的节奏。
林昭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待内侍退下后,他仔细回想那节奏,很轻微,但绝非无意识动作。是蒙毅的人?还是其他势力在试图接触他?
下午,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争执声。
“……我等奉丞相之令,查阅各殿用度记录,岂容尔等阻拦?”一个略显傲慢的声音响起。
“此乃陛下贵客居所,蒙将军有令,无令不得擅扰!”把守的卫士声音强硬。
“丞相莫非调不动区区用度记录?尔等是要抗命不成?”
林昭的心提了起来。李斯和赵高开始动作了!他们从最不起眼的日常用度入手,查探他的生活习惯,寻找异常。幸好他早已将现代物品藏好,日常饮食也并无特殊要求。
争执持续了片刻,那傲慢的声音似乎记下了什么,悻悻离去。卫士重新肃立,但气氛明显更加紧张。
傍晚时分,那名送午膳的年长内侍再次出现,送来晚食和一盏油灯。在放置油灯时,他以极快的速度,将一小卷卷得极细的绢帛塞到了灯盏底座之下。
林昭心脏狂跳,面上却装作整理衣襟,微微颔首。
内侍退去后,林昭迅速取出绢帛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娟秀而略显急促的小字:“兄言,旦日或召,慎言长生,多论星辰舆地。雪。”
是蒙雪!她冒险传来了消息!“旦日”就是明天!秦始皇明天可能召见他!消息的重点是:避免纠缠长生话题,多谈论星象和地理(舆地)。
这至关重要!林昭立刻烧掉绢帛,将灰烬碾碎散入炭盆。他重新调整准备的重点,将星象和地理知识的复习提到最前。为什么是舆地?难道秦始皇对海外仙山的兴趣又起了?还是另有所图?
他再次拿出玉珪,对着摇曳的灯火,忍着轻微的眩晕感,试图从那些繁复的星图中找到更多关于地理的启示。星图与地图,在古代常常密不可分。
一夜在紧张的准备和间歇性的头痛中度过。
次日清晨,林昭仔细整理好衣冠(依旧是那身现代衣物,但尽量弄得整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果然,辰时刚过,一名身着黑色深衣、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内侍的谒者(掌宾赞受事之官)来到偏殿,声音平板无波:“陛下召见,林先生请随咱家来。”
林昭深吸一口气,跟上谒者。
穿过重重宫阙,戒备越发森严。甲士的目光冰冷如铁,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终于,他们来到一座更为宏伟的殿阁前——沙丘宫的正殿。
殿内光线略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龙涎香混合的气息。秦始皇并未坐在高高的帝座上,而是半倚在一张宽大的卧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数日病痛折磨,使他看起来清减了许多,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深邃,如同盘旋于九天之上的苍鹰,即便暂时收敛了利爪,也依旧令人不敢逼视。
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一左一右,垂手侍立在榻前稍远的位置。蒙毅则按剑立于陛下榻旁,见到林昭,目光微不可查地示意他安心。
林昭按照刚刚恶补的礼仪,趋步上前,躬身行礼:“草民林昭,拜见陛下。”他的雅言依旧带着古怪的口音,但已能清晰表达。
“免礼。”秦始皇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近前说话。”
林昭又上前几步,能更清楚地看到始皇病后的面容。
“朕闻尔精于吐纳养生之术?”始皇开门见山,目光如炬,似乎要看透林昭的内心。
林昭谨记蒙雪的提醒,恭敬答道:“回陛下,草民师门于西极荒远之地,确传承一些导引延年之法,然亦需个人勤修体悟,实不敢妄言长生。”他巧妙地将“长生”转换为“延年”。
“哦?西极……”始皇的手指在锦被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可知昆仑?可知蓬莱?”
林昭心中一动,果然涉及到地理了。“师门古籍有载,昆仑乃地之枢纽,众神之所居,巍峨不可测。蓬莱……乃东海仙岛,缥缈于烟波之中,寻之不易。”他结合神话和一点地理知识,说得模糊而谨慎。
“古籍?”李斯忽然插话,声音温和却带着锋芒,“不知林先生师承何派?所阅是何古籍?竟能远知东方海上有仙岛?”他开始从出处上进行质疑。
林昭早有准备:“师门避世已久,名称早已湮没。所传古籍乃先祖以特殊材质录写,年深日久,残破不堪,多语焉不详,唯余星图舆地之概略,且多与神话杂糅,难辨真伪。草民亦只是囫囵吞枣,未得真谛。”他将一切推给神秘且已消失的师门和残破的古籍,不留实证把柄。
赵高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既如此,先生昨夜那立竿见影的‘气法’,倒是神异得很呐。”他再次将话题引回那无法解释的“疗效”上。
殿内气氛顿时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