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之家”的夜晚，与白日的虚假暖意判若两地。巨大的落地窗成了漆黑的幕布，反射着室内零星几盏长明安全灯幽绿的光晕。中央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鸣，像这栋建筑沉睡中的呼吸，将消毒水和某种甜腻营养剂的味道强制循环到每一个角落。
厉战坐在分配给她的、位于地下一层监控室旁的小隔间里。隔间没有窗户，只有四壁惨白的涂料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像一间现代化的禁闭室。桌面上空无一物，只有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屏幕亮着，幽幽地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没有开灯。黑暗更适合思考，也更适合隐藏。
监控室隔壁隐约传来值班安保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规律而急促。那面巨大的监控墙上，无数个小屏幕如同冰冷的复眼，持续不断地吞噬着这座福利院每一个角落的图像，并将那些加密的数据包，无声地汇入外界的虚空。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划过。没有连接这里的wi-Fi，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只是在反复回忆、推演白天看到的一切。
小宇那双空洞的眼睛。轮椅扶手上闪烁的数据盒。周医生滴水不漏的介绍。还有林薇那看似平静无波、却在他问及孩子时指尖微不可察收紧的反应。
不对劲。所有的一切都不对劲。
他需要证据。需要摸清那加密数据流的最终去向，需要知道那些贴在孩子皮肤上的传感器，到底在采集什么，又是为谁服务。
但这里的防御，比仓库更加严密，更加现代化。硬闯等于自杀。
他的目光落在手机上。需要一个内部的、不会被怀疑的接入点。
忽然，隔壁监控室的键盘声停顿了一下，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安保员嘟囔着：“……妈的，又断了？这破内网……”
内网？
厉战的耳朵捕捉到了这个词。福利院内部有一个独立于互联网的局域网？用于传输那些监控数据和……医疗记录？
一个计划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迅速在他脑中成型。
他站起身，拄着手杖，推开隔间的门。监控室里，只有一个年轻安保员正烦躁地重启着电脑。
“怎么了？”厉战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经意的询问。
“唉，厉顾问，还没休息？”年轻安保员回过头，脸上带着无奈，“内网有点抽风，时不时断联，排查好几次了，说是线路老毛病，这新地方怎么也有这破事……”
“线路问题？”厉战走过去，目光扫过那面监控墙，看似随意地问道，“主交换机在哪？有时候源头接口松了也会这样。”
“在楼上弱电井房里吧？锁着的，得找后勤拿钥匙。”安保员挠挠头，“算了，等明天吧，重启一下就好了。”
就在这时，监控屏幕上，一个画面突然闪烁起红色的边框警报——是二楼走廊尽头的消防栓！压力传感器报错！
“操！又来了！这破传感器天天误报！”年轻安保员骂了一句，手忙脚乱地操作电脑试图复位警报。
“我去看看。”厉战突然说道，“顺便活动一下腿脚。你盯着这里。”
“啊？哦……好，好的，麻烦您了厉顾问！”年轻安保员正被误报警搞得焦头烂额，忙不迭地答应。
厉战拄着手杖，不紧不慢地走出监控室，走向楼梯间。他的心跳平稳，但大脑在飞速运转。
消防栓误报？太巧了。就像是为了配合他一样。
是巧合？还是……有人在暗中给他创造机会？
他没有上二楼，而是在一楼楼梯拐角处停下。这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挂着“配电重地，闲人免进”牌子的灰色小门。门锁是普通的弹子锁。
厉战的目光扫过走廊顶角的摄像头——这个角度有个小小的盲区。他侧过身，用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其他视线，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细长的、经过弯曲打磨的金属探针（仓库“纪念品”之一），悄无声息地插入锁孔。
耳朵贴近锁芯，手指极细微地感受着内部簧片的跳动。不到五秒。
“咔哒。”
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门开了。
他闪身而入，迅速将门在身后带上。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金属和绝缘橡胶的气味。密密麻麻的线缆如同黑色的藤蔓，从地板上的线槽口涌入，汇入墙壁上几排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交换机和不间断电源。
这里就是整个福利院网络和数据传输的心脏地带之一。
厉战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交换机上的标签。找到了——标注着“内部安防医疗专网”的核心交换机和光纤收发器。
他没有试图去动任何设备。那太明显了。他的目标是——接地排。
在大型网络设备机柜下方，通常会有专门的铜排用于所有设备的接地线汇聚，以保证安全，消除静电干扰。而很多时候，为了布线方便，一些非关键的、低电压的传感数据线的屏蔽层也会就近接在这里。
这是一个理论上存在的、极其隐蔽的数据泄露点。只要接入的设备功率足够低，方式足够巧妙，就很难被常规监测发现。
厉战从怀里摸出一个比U盘略大、自己用废旧零件组装的、带有微型电池和无线发射功能的被动式数据嗅探器。这东西不能主动攻击网络，只会像寄生虫一样，被动地捕捉流经接地排的微弱数据信号波动，并进行缓存和有限度的低频加密外发。
他蹲下身（左腿传来一阵刺痛），小心地拨开一堆较粗的电源线，露出下面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接地铜排。他将嗅探器背面的导电胶贴纸撕下，将其牢牢粘附在铜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确保接触良好。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痕迹，然后缓缓退出弱电井，重新锁好门。
回到监控室门口，那个年轻安保员刚好复位了误报警，长舒一口气：“搞定了！厉顾问，二楼没事吧？”
“没事，虚惊。”厉战平淡地回应，走回自己的小隔间。
关上门。黑暗重新将他吞噬。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第一步已经迈出。现在，就是等待。等待那嗅探器捕捉到足够的信息，等待它在那庞大的数据洪流中，甄别出与孩子们、与那些传感器相关的特定信号模式。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动静。那嗅探器为了极致隐蔽，传回数据的间隔会非常长，甚至可能只有几个字节。
煎熬的等待中，白日里小宇那双空洞的眼睛，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眼前。还有那些细微的、陈旧的淤痕。
那些伤……不像是一次性造成的。更像是……长期、反复的某种束缚或注射留下的印记？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一种类似在战场上看到平民被虐杀时的暴戾，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燃烧。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就在这时——
隔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节奏轻微，却带着一种熟悉的、不容置疑的韵律。
厉战的身体瞬间绷紧！全身肌肉进入临战状态。他无声地移动到门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从门底下的缝隙里，被悄无声息地塞了进来。
做完这一切，门外的脚步声便轻盈地远去了，消失在外面的走廊尽头。
厉战没有立刻去捡那张纸条。他屏住呼吸，倾听了足足一分钟，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
他才缓缓弯腰，捡起那张纸条。纸张很普通，是福利院常用的便签纸。
他走到桌边，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展开纸条。
上面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宋体字，冰冷而简洁：
“数据流向：‘石科生物’海外服务器。儿童传感器：非接触式神经频谱监测。目标：寻找特定脑波共振频率。警告：勿信周。自身安全优先。”
厉战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
石科生物！又是这个名号！与第七小学那个“石科科技”一脉相承！果然是黑石旗下的幌子公司！
神经频谱监测？寻找特定脑波共振频率？他们是在拿这些孩子当小白鼠，试图从他们的脑波中“筛”出什么东西？！
一股冰冷的、足以将血液冻结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followed by滔天的怒火！
而最后那句警告——“勿信周。自身安全优先。”
是林薇的字迹吗？打印体无法判断。但那种简洁直接的风格，以及信息中透露出的、对内部人员的了解……
周医生？那个看起来干练专业的医务主管？她是黑石的人？还是被利用的棋子？
“自身安全优先”……这更像是一种……带着某种关切的提醒？
厉战的脑子乱了一瞬。但他迅速压下所有情绪，强迫自己冷静。
纸条的信息量巨大，但也证实了他最坏的猜测。这座光鲜的福利院，果然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地狱实验室。
他将纸条凑近手机屏幕的光，仔细检查纸张的边缘和折痕。在纸条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他闻到了一种极其淡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清苦药味。
虽然微弱，但绝不会错。
是林薇。
她冒险给他传递了情报。为什么？是良心发现？还是因为她自己也身处险境，需要借他这把刀？
厉战不再犹豫。他拿出打火机，将纸条点燃，看着它迅速蜷缩、焦黑、化作一小撮灰烬，然后用手指彻底碾碎，散入垃圾桶。
无论林薇的目的为何，信息本身极有可能是真的。
他重新坐回黑暗中。手机屏幕依旧暗淡。
但现在，他不再是盲目等待。他知道了自己要寻找什么，知道了敌人的真正目的。
那些加密的数据流，那些贴在孩子皮肤上的传感器，此刻在他感知中，仿佛化作了无数条冰冷的、吸取着孩童脑髓的管道，通向某个遥远而黑暗的目的地。
他的目光，穿透隔间的墙壁，望向楼上那些沉睡着的、对此一无所知的孩子们。
尤其是那个叫小宇的、坐在轮椅上的男孩。
伤疤不再只是伤疤。数据也不再只是数据。
它们都是无声的证词，控诉着发生在这里的、最肮脏的罪行。
厉战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已只剩下冰冷的、如同绝对零度般的杀意。
狩猎，进入了新的阶段。
他不再是被动等待猎物出现的陷阱。
他是即将主动出击的……复仇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