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腻还在舌尖打转,喉咙却猛地一紧。
我咳出一口浊气,身子从虚空中坠回地面。膝盖磕在当铺的青砖上,疼得真实。手里那半块桃酥没碎,还黏着点唾沫,边缘的齿痕清晰得像是刚咬下去的一刻被冻住了。
怀里的青铜钥匙滚烫,贴着皮肉发麻。
不是梦。
也不是幻境。
夜无痕留下的木腿就躺在我脚边,断口焦黑,像是被什么从内部炸开过。此刻它正微微震颤,仿佛还残留着主人最后一口气的执念。我盯着那截木头,伸手拨开焦屑——里面嵌着一块青铜片,刻着三个字:无咎斋。
和钥匙上的纹路,严丝合缝。
我扯了扯嘴角,笑不出,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老道士爱吃桃酥,爱偷看我洗澡,爱把馊饭拌糖当点心,可他从不乱写字。这三个字摆在这儿,就像他蹲在墙角嗑瓜子时突然扔出一句“今日宜动土”,听着荒唐,背后准有埋人的心思。
我撑着柜台站起来,腿软得像踩棉花。
归墟剑横在身侧,锈得能掉渣,可剑柄在我掌心轻轻跳了一下,像是提醒我别赖在地上装死。我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钥匙,一步步往内堂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旧账本的页脚上,咯吱作响。
密室门还是老样子,乌木包铜皮,锁孔歪得像被谁拿凿子硬捅过。我捏着钥匙插进去,咔哒一声,门缝里溢出一股陈年檀香。
熟悉的味道。
老道士最爱熏这个,说是能“驱邪避煞、宁神安魄”,其实我早知道,他就是嫌自己脚臭,拿香盖味儿。可这会儿闻着,鼻子却酸了一下。
推开门,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正中央悬着一团东西——一块染血的襁褓,布角泛黄,血迹早已发褐,可它居然在动,一鼓一鼓的,像有心跳。
我站在门口没动。
耳边忽然响起无数声音,叠在一起,分不清是哭是笑。有的稚嫩,像婴儿啼泣;有的沙哑,像临死前的呜咽;还有的,竟带着算盘珠子敲击的节奏,一字一顿:
“卯时三刻……掌柜未起……扣工钱五十文。”
我闭眼,牙关一咬,低声念出师父教的安魂咒。
不是什么高深法诀,就是一段顺口溜,配上拍大腿的节拍:“鬼来我不怕,你吃你的瓜,我睡我的榻,天亮就结账,一分不能差。”
声音干涩,调子跑得离谱,可那团襁褓抖了抖,缓缓落下,停在离地三尺的位置。
我睁眼,走过去,手指刚碰上布角,一股寒流顺着指尖窜上来,直冲脑门。
眼前一花。
画面闪现——
一间暗室,烛火摇曳。老道士跪在祭坛前,右腿的木义肢拆了下来,摆在一边。他左手握刀,割开右手腕,鲜血滴进一个晶莹的星状物体里。那东西悬浮着,像块冰雕,却又隐隐搏动。
他嘴唇动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这一世,换他们活着。”
然后他抬头,看向虚空,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某个更远的地方。
“无咎啊……师父这次,不躲了。”
画面碎了。
我踉跄后退,手扶住墙壁,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就在这时,那襁褓自动掀开一角。
里面没有婴儿。
只有一枚星核,通体剔透,内部有银河般的光纹缓缓流转。它安静地嵌在布纹中,像一颗被供奉的心脏。
我认得它。
归墟剑灵的本源。
也是司徒明的“命”。
我蹲下身,双手颤抖着捧起它。入手微凉,却有种奇异的温润感,像是有人在掌心轻轻呼吸。
“你终于来了……”
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不再是账房先生那种刻板腔调,而是疲惫到了极点的叹息,像风穿过千年古塔的裂缝。
“我们等这一天,等了九辈子。”
我喉咙发紧:“所以……你们早就知道?”
“知道你会来,知道你会痛,知道你会恨。”那声音顿了顿,“也知道师父,非死不可。”
我猛地低头,胃里一阵翻搅。
一口酸水涌上来,我忍不住弯腰,呕出那半块桃酥。
湿漉漉的,沾着胆汁,可它还在。
我伸手去捡,指尖刚碰上,整个人僵住了。
密室角落的桌上,不知何时多了另一半桃酥。
两半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更诡异的是,桃酥边缘的齿痕,和钥匙上的磨损纹路,完全一致。
我抬头,四顾无人。
可我知道,这不是巧合。
老道士用他的血,用他的命,用一条假腿里的机关,把钥匙藏进夜无痕的残躯,再让我从因果簿里吐出对应的桃酥——他算准了我会信那本书,也算准了我最终会不信。
所以他留了另一条路。
一条不用签字、不用认命、不用斩心补天的路。
我攥紧星核,指节发白。
“司徒明……”我嗓音沙哑,“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七剑共主?”星核轻颤,传出一声苦笑,“不。因为你是个活人。”
“他怕你变成剑傀,怕你忘了怎么笑,怕你连桃酥甜不甜都尝不出来。所以他宁愿自己死透,也要让你走九世轮回,挨饿、受骗、被人砸店、被兄弟背叛——只为让你记住,痛是真的,暖也是真的。”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星核,那光纹缓缓流动,像在呼吸。
像在等我开口。
“他还说了什么?”我问。
“他说……”声音渐弱,“下次见面,要请你吃整块的,加芝麻馅儿的。”
我鼻子一酸,差点又吐出来。
可就在这时,星核突然剧烈震动。
一道微弱的金线从核心延伸而出,轻轻搭在我手腕上。
皮肤之下,隐约浮现出细密的符纹,与星核中的光路一一对应。
“要开始了。”那声音说,“他留的路,不止一条。”
我还没反应过来,密室的檀香忽然浓了一倍。
桌上的桃酥,无风自动。
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