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底还踩着那圈剑鞘,掌心碎玉的热意没散。
七柄锈剑围成的北斗阵眼微微震颤,黑水退得不干脆,像被强行咽回去的毒血,在裂缝深处咕嘟冒泡。赵无锋瘫在泥里,罗盘压在他胸口,指针死死钉着西北方——跟前两天他喝多了拿它当酒令划拳时指向一个方向。
不一样的是,这次他脸白得像刚被人从井里捞出来。
我低头看了眼账本,封面沾着司徒明最后那道金光残影,已经暗了。可算珠还在烫,尤其是最右边那颗,总在我翻页时轻轻一跳,像是有人在背后敲桌子催我算账。
“催什么催。”我嘀咕,“又不是你不给工钱。”
话音刚落,脚下猛地一晃。
不是地震,是地脉在抽筋。七剑鞘组成的封印圈亮了一下,随即黯淡,中央那柄剑的剑柄竟歪了半寸,像是被人从另一头狠狠拽了一把。
我眯眼盯着那歪斜的刃口,忽然想起什么。
夜无痕每次换身子,都只能记住开头,忘了结尾。他夺舍过的躯体,右眼琉璃瞳能看穿因果线,但每看一次就疼一次,疼到撕脑挖心那种。而刚才他在黑水中留下的残念,动作太连贯了——连咳嗽的节奏都和三年前在城隍庙讲书时一模一样。
唯独少了铃声。
我耳朵动了动,记忆里浮出一段零碎声响:银发小孩蹲在当铺门口啃桃酥,手里摇着红绳铜铃,叮叮当当,老道士坐在门槛上打盹,脚尖跟着节奏一点一点。
那时候我还小,问过一句:“师父,这孩子谁啊?”
师父没答,只把一块焦边桃酥塞进我嘴里,说:“甜的,就别问苦事。”
现在想来,那孩子……根本就是夜无痕的第一具肉身。
我一把抓起账本,抽出腰间锈剑插回鞘中,抬腿就走。风卷起碎纸片打在我脸上,我没躲,反而笑了。
“你记性差,我可记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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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丹墀前的石阶裂了三道,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硬生生撑开。我踏上去时,左耳铜钱突然发烫,仿佛有人贴着耳根吹了口气。
殿门虚掩,门缝里飘出一股味儿——焦糖混着铁锈,还有点像是烧糊的头发。
我推门进去。
三皇子跪在香案前,背脊弓得像张拉满的弓。他左手枯瘦如柴,青筋暴起,右手却紧紧攥着一枚红绳铜铃,铃舌早已磨秃,却还在微微震颤。
喉头滚动,声音断断续续挤出来:
“这一次……我能记住你了……师父。”
我脚步一顿。
这句,我在梦里听过无数次。不是他说的,是我自己说的——五岁那年发烧,半夜爬起来找师父,抱着他的木腿哭着喊:“师父,别走,我记住你了……”
可眼前这家伙,嗓音扭曲,一半像少年,一半像苍老的老者,听得人牙根发酸。
他缓缓抬头,额角渗黑汗,左脸还是个五岁孩童的模样,皮肤嫩得能掐出水,右脸却是成年男子的轮廓,眉骨高耸,眼窝深陷,右眼里嵌着那枚破碎琉璃瞳,正不断闪现因果线的残影。
夺舍失败了。
他想吞下整个皇子魂魄,结果自己的执念太重,反倒被原主的记忆反噬,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我冷笑一声,翻开账本。
算珠弹出,浸过归墟剑意的那一颗,通体泛着暗金光泽。我捏住它,对着他眉心,一字一句:
“你不是我师父!你每次夺舍都会遗忘,但伤疤永远留着——就像你左脸那样!”
算珠脱指飞出,破空声极轻,却让整座大殿的空气都凝了一瞬。
“啪!”
正中眉心。
三皇子身体剧震,脖颈爆出血管,嘴巴猛地张开——
“呕——”
一口黑气喷出,紧接着,是一块焦黄的东西。
半片桃酥,落地尚有余温,边缘还带着一道清晰的牙印,位置、弧度,跟我小时候咬的一模一样。
我瞳孔骤缩。
这不是巧合。
师父给我的桃酥,从来都是两块一组,一块给我,一块他自己吃。他爱吃焦边,还总笑话我:“你这牙口,啃桃酥都像在念经。”
我蹲下身,伸手去捡。
指尖刚触到那温热的酥皮,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赵无锋冲了进来,脸色惨白,黑甲裂了三道,手里紧握指挥使令牌,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掷!
“妖祟安敢乱宫!”
令牌化作青铜流光,直取三皇子心口。
可就在即将命中之际,那具躯体猛然扭头,左脸孩童面容突然咧嘴一笑,嘴角几乎撕到耳根。
黑气翻涌成盾。
“铛!”
令牌撞上黑幕,反弹而回,赵无锋伸手去接,却被震得虎口崩裂,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倒在香炉旁,溅起一地灰。
我扶住他肩膀,沉声道:“别用神魂之力,他现在是‘残缺之魂’,靠执念撑着。你越强攻,他越稳。”
赵无锋喘着粗气,抹了把嘴角血:“那你打算……等他吃饱了再聊?”
我没理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半片桃酥。
然后,拔出锈剑,轻轻一划。
血滴落在桃酥上,瞬间渗入,酥皮泛起微光,像是被火烤过一般,慢慢显出一道模糊画面:
银发男子跪在当铺外,雪落满肩。他手里捧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递给门内的老道士,嘴里喃喃:
“这次……我想记得。”
画面戛然而止。
桃酥碎成粉末,随风散了。
我盯着那堆灰,忽然笑出声。
“原来你不是傀儡,你是逃出来的。”
赵无锋皱眉:“你说谁?”
我没答。
因为就在这时,三皇子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左脸孩童面容泪流满面,嘴里发出呜咽,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右脸的夜无痕却嘶吼起来:“闭嘴!我不是你!我不需要回忆!”
“可你想要。”我站起身,拍了拍账本,“你每换一具身子,就丢一段记忆。你怕忘了,所以才一遍遍讲那些故事,讲给我听——其实是在讲给自己听。”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住口!”
“你甚至记得我爱吃什么。”我踢了踢地上残留的桃酥渣,“师父给你的那一块,你也留着吧?藏在哪具尸体的胃里?”
“你懂什么!”他咆哮,“我只想……记住那个人……为什么推开我!”
话音未落,整具躯体轰然倒地。
黑气溃散,三皇子昏迷过去,左脸依旧是孩童模样,嘴唇微张,像是还想说什么。
我走上前,蹲下,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
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块碎玉,放在他手心。
“等你醒了,”我说,“再接着问吧。”
赵无锋撑着香炉站起来,罗盘指针依旧指着西北方。
“你还打算去?”他问。
我合上账本,搭在肩上,锈剑未出鞘。
“当然。”
镇妖塔方向,铜镜泛起幽光,映出一道模糊人影,正缓缓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