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房的窗棂嵌着半轮残月,银辉透过糊窗的桑皮纸,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姜芸坐在绣绷前,指尖悬着的真丝绣线迟迟没有落下,鼻尖萦绕着灵泉水日渐稀薄的清冽气,混着案头艾草香包的苦涩,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抬手拢了拢鬓角,指腹触到一片粗糙的凉意 —— 那是新冒出来的白发,比前几日又多了几茎,像霜落在乌木上,刺目得很。灵泉的水量已经缩减到只剩浅浅一汪,澄澈的水底,那些模糊的民国文字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她今日特意用细竹片拨开沉积的绣绒,终于看清了其中几个连贯的字:“守艺”“沪上”“樱花”“勿让外寇夺其魂”。
“外寇” 二字被水流磨得边缘模糊,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姜芸心口发紧。外婆在世时曾说,民国二十六年,东洋商人曾在苏州大肆收购古绣,出价极高,却要求绣娘改用他们提供的染料和针法,不少绣坊为了生计妥协,最后却被冠以 “东洋绣” 的名号,真正的苏绣反而成了 “仿品”。那时她只当是陈年旧事,可此刻看着泉底的字迹,再想到樱花株式会社代表名片上的 “东洋丝绸复兴协会”,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灵泉水凉得刺骨,她俯身时,鬓边的白发垂进水里,被水流轻轻托起。忽然,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震动,不是水流的波动,更像是某种共鸣 —— 她想起前日修复那幅清代双面绣时,灵泉曾泛起细碎的涟漪,当时只当是巧合,此刻却分明感受到,这泉水似乎在回应着某种与苏绣相关的情绪,或是…… 警告。
“姜姐。”
门口传来一声迟疑的呼唤,是绣工李姐。姜芸直起身,迅速用绣帕盖住灵泉的井口,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只是眼底的疲惫还未散去。李姐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个绣绷,神色有些慌乱,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绷上的绣线 —— 那动作,分明是模仿着姜芸独创的 “游丝接针”,只是手法生涩,破绽百出。
姜芸心中一动,却没点破,只是温声道:“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是绣品遇到难处了?”
李姐点点头,又摇摇头,走近几步,将绣绷递过来:“我…… 我这朵牡丹的花瓣总绣不出层次感,想问问姜姐能不能再指点指点。”
姜芸接过绣绷,目光落在花瓣上 —— 用的是合作社统一采购的丝线,颜色却有些发暗,带着一丝奇怪的化学气味,和她平日要求的天然染料截然不同。她指尖抚过绣线,触感粗糙,不似桑蚕丝的柔滑,倒像是混了化纤的劣质品。
“你用的不是合作社的丝线吧?” 姜芸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李姐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姜芸没有追问,只是拿起自己的绣针,在花瓣边缘轻轻补了几针,游丝般的绣线层层叠加,原本呆板的花瓣立刻有了立体感,仿佛能闻到淡淡的花香。“苏绣的精髓,不在针法有多复杂,而在丝线的质感和染料的纯粹。” 她缓缓说道,“天然染料要经过十二道工序蒸煮,丝线要反复晾晒提纯,这一步都不能省,省了,就丢了苏绣的魂。”
李姐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绣绷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姜姐,我…… 我对不起你。” 她哽咽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印着日文,正是那本《化学染料速成手册》,“是樱花社的人找到我,说只要我学他们的染料和简化针法,就给我三倍的工钱,还能让我去东洋发展…… 我家里孩子要做手术,急需钱,我一时糊涂……”
姜芸看着那本手册,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早就察觉到有人在暗中使用化学染料,只是没想到是李姐 —— 她进合作社三年,手艺不算顶尖,却一直勤勤恳恳,家里的难处她也知道,只是没想到,她会选择用这种方式。
“钱可以慢慢挣,但匠心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姜芸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惋惜,“你可知,他们要的不是你的手艺,是通过你,偷走苏绣的根本,再用这些劣质仿品,毁掉苏绣的名声?”
李姐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我知道错了,姜姐,我现在就把手册烧了,再也不跟他们联系了。”
姜芸摇摇头:“手册你留着,就当是个警醒。” 她顿了顿,看着李姐通红的眼睛,“合作社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但我希望你记住,苏绣不是用来换钱的工具,是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根,守住它,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这时,绣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小满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粗布衣裳,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锦盒,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见了姜芸,立刻快步走上前,把锦盒递到她面前。小满是聋哑人,不能说话,只能用手势比划着,眼神急切而坚定。
姜芸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绣片,绣的是一株含苞待放的梅花,针法稚嫩,却透着一股纯粹的灵气。最奇特的是,绣片上的梅花,竟和她前日在灵泉边看到的那株古梅一模一样,连枝桠的弯曲角度都分毫不差 —— 那株古梅长在合作社后院的墙角,极少有人注意,小满更是从未去过那里。
“你是怎么绣出来的?” 姜芸轻声问,用手指了指锦盒里的绣片。
小满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绣片,然后又指了指姜芸的胸口,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最后做出一个 “感受” 的手势。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星辰,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 她是在用 “触觉” 感受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或许是古梅的形态,或许是绣者的情绪,就像她触摸古绣时,能感受到前人的心境一样。
姜芸的心猛地一震。她想起启动 “绣娘二代” 计划时,之所以重点培养小满,就是因为发现她对丝线和布料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度,能通过触摸 “看见” 绣品背后的故事。此刻看着这片绣片,她忽然明白,小满的 “触觉刺绣”,不仅仅是一种技艺,更像是一种传承 —— 她能连接起过去与现在,感受到那些沉淀在绣品里的匠心与情感。
小满似乎察觉到了姜芸的情绪,伸出小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指尖温暖而坚定,带着一种纯粹的力量,姜芸能感受到,这孩子的指尖下,正传递着一种 “我会帮你” 的信念。姜芸心中的疲惫忽然消散了不少,她反手握住小满的手,轻声说:“小满,你感受到了,对不对?感受到了那些老绣娘的心意。”
小满用力点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她拿起绣针,在锦盒的内壁上轻轻刻下几个字 ——“我会守住”。
就在这时,陈嘉豪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几分急促:“姜芸,出事了!”
姜芸起身走到门口,只见陈嘉豪站在月光下,脸色凝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樱花社在海外注册了一个商标,叫‘东洲苏绣’,已经开始在欧洲市场推广,用的就是简化版的苏绣针法,还有…… 化学染料。” 他把文件递给姜芸,“更麻烦的是,他们还在搜集所谓的‘证据’,说苏绣是从东洋传入中国的,准备在国际上提起商标诉讼。”
姜芸接过文件,上面的日文她看不懂,但附着的中文翻译清晰地写着 “东洲苏绣商标注册申请书”,申请日期竟是三个月前 —— 也就是樱花社第一次接触合作社的时候。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合作,所谓的 “技术入股”“订单合作”,不过是拖延时间,为他们的窃取和诉讼做铺垫。
她的手指捏着文件,纸张边缘被攥得发皱,鬓边的白发在月光下格外醒目。但她的眼神没有慌乱,反而透着一种沉静的坚定,就像每次面对危机时那样。她想起泉底的 “守艺” 二字,想起外婆的叮嘱,想起合作社里几十双期待的眼睛,还有小满指尖传递的温暖。
“他们可以注册无数个商标,却抢不走我们指尖的记忆。” 姜芸轻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陈嘉豪和小满耳中,“苏绣不是一张纸,一个名字,是我们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岁月,是刻在骨子里的匠心。他们能仿得去针法,仿得去染料,却仿不来我们对这门手艺的敬畏与坚守。”
她转身走进绣房,拿起自己的绣针,在绷上的素帛上轻轻落下一针。银灰色的绣线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像是寒夜中的一点星火。小满也拿起绣针,坐在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一针一线地绣着,小小的脸上满是专注。李姐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身影,脸上露出羞愧而坚定的神色,悄悄把那本《化学染料速成手册》塞进了灶膛,火焰腾地升起,照亮了她泛红的眼眶。
灵泉的井口,绣帕不知何时滑落了一角,泉底的文字在火光的映照下,又清晰了几分,除了之前看到的那些,还有两个模糊的字,像是 “传承”,又像是 “觉醒”。而在绣房的窗外,一道黑影悄然闪过,手里拿着一个微型录音笔,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 —— 樱花社的人,一直都在暗中监视着这里。
姜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绣针顿了顿,抬头望向窗外,月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白发与黑发交织,眼神里有警惕,有疲惫,却更有不容动摇的坚守。她轻轻吸了口气,继续绣下去,一针一线,都像是在刻写着誓言,也像是在编织着未来。
而那口灵泉里,浅浅的泉水忽然泛起一圈圈涟漪,不是因为风吹,也不是因为触碰,更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力量,正在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