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法庭的传票像一柄淬了寒冰的利剑,悬在合作社每个人的心头。
那场发布会后,姜芸那句“抢不走我们指尖的记忆”掷地有声,通过网络传遍大江南北,激起了无数国人的同仇敌忾。然而,激昂的情绪终究无法抵挡商业的寒冬。电话铃声一天比一天稀疏,原本排到半年后的订单,如同退潮般海啸般地消失,只剩下几个零星的海外客户在惴惴不安地询问着合作的可行性。
合作社里,往日里笑语盈盈、针线翻飞的景象不复存在。绣娘们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面前的绣绷上,一半是绚烂未尽的图案,一半是停滞不前的空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才提醒着时间仍在流逝。
姜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两天两夜。
她没有去安抚谁,也没有去强打精神鼓舞士气。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唯一的解药,是找到那把能斩断樱花社伪证的利剑——一份无可辩驳的,比对方“百年注册”更早、更具权威的证据。
陈嘉豪动用了所有的人脉,从国内顶尖的文史专家到海外收藏界的华人名流,几乎翻遍了所有能想到的苏绣史料记载。然而,结果却令人失望。苏绣的历史虽可追溯至春秋,但多为文人墨客的零星赞誉,或是地方志中的寥寥数笔。真正成体系、有明确传承记录的绣谱,大多在战火与动荡中散佚。樱花社那份伪造的“百年注册”文件,恰恰是钻了这段史料空窗期的空子。
“芸姐,我们是不是……没希望了?”小林站在门口,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是最早跟着姜芸的一批绣工,此刻眼圈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
姜芸抬起头,灯光下,她眼下的青黑重得像化不开的墨。她没有回答,只是将面前摊开的一堆资料推向小林,声音沙哑:“再找。一定有,我们只是还没找到。”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泛黄的影印件,心中一片焦灼。她不信,一门流传了千年的手艺,它的魂魄,会如此轻易地被几页假证所污蔑。苏绣的根,深深扎在江南的土壤里,扎在无数代绣娘的心血里,它不可能无迹可寻。
就在这时,陈嘉豪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姜芸!有线索了!”
“什么线索?”姜芸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我托一位在苏州博物馆工作的老教授帮忙,他查阅了一批清末民初的苏州商会档案。在一本1915年的《苏州绣庄行会名录》的批注里,发现了一条记录。上面说,时任‘锦绣阁’总管的顾明渊,曾因‘承制御赐贺礼’,获乾隆御赐《百鸟朝凤图》绣谱一部。档案末尾还有一句备注:‘此谱藏于顾氏老宅,非族长不得见’!”
乾隆御赐绣谱!
这七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姜芸的脑海中炸开。如果这本绣谱是真的,那它的权威性将碾压樱花社的一切伪证!
“顾明渊……锦绣阁……”姜芸喃喃自语,这两个名字像遥远的钟声,敲打着历史的回音。
“我查过了,”陈嘉豪的声音继续传来,“顾明渊先生,就是近代苏绣史上那位神秘的‘顾绣’传人,他后来隐姓埋名,据说是因为看透了商场的尔虞我诈。他的后人,现在还住在苏州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只是……”
“只是什么?”
“那片老宅区,下个月就要拆迁了。而且,我托人去打听过,顾家的后人,是一位叫顾怀德的老人,今年八十多了,性格孤僻古怪,谁去都吃闭门羹。他祖父顾明渊当年就是因为心灰意冷才隐退的,所以这位顾老先生对任何跟‘苏绣’和‘商业’沾边的人,都抱有极大的敌意。”
拆迁!敌意!
这两个词像两座大山,压在了姜芸的心头。时间不等人,樱花社的诉讼程序正在一步步推进,他们不可能给她无限期的时间去寻找证据。
“地址发我。”姜芸没有丝毫犹豫,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姜芸,你现在过去太危险了!那个老人……”
“没有比现在更危险的了。”姜芸打断他,声音决绝,“我们的根,就在那座老宅里。我必须去见见他。”
苏州,青石巷。
细雨如丝,将古老的巷子洗刷得一片清冷湿润。姜芸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一扇斑驳的朱漆木门前。门楣上,“顾园”二字已模糊不清,唯有门上那对饱经风霜的铜环,还透着一丝旧日的威严。
这里就是顾怀德老人的家。
姜芸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老木头的混合气息。她收起伞,轻轻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许久,门内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张布满皱纹、眼神锐利如鹰的脸出现在门后,正是顾怀德。他打量着姜芸,目光里充满了审视和不耐。
“你找谁?”声音干涩,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顾老先生,您好。我叫姜芸,是‘江南丝语’合作社的负责人。”姜芸恭敬地鞠了一躬,语气温和而诚恳,“我来,是想向您请教关于一本绣谱的事情。”
“绣谱?”顾怀德冷笑一声,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又是为了钱来的吧?我祖父的遗物,不是给你们这些生意人换名声的筹码!滚!”
“砰”的一声,木门被重重关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姜芸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但她没有动。她知道,老人心中的壁垒,比这扇门要厚实得多。她不能硬闯。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姜芸再次来到青石巷。这次,她没有敲门,而是将一个食盒放在门口,里面是托人精心熬制的姑苏船点。然后,她就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雨中,从清晨站到日暮。
门,始终没有再开。
第三天,雨停了。阳光透过巷子里老槐树的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姜芸第三次来到顾园门前。她的脸色比前两天更加苍白,但眼神却愈发明亮。她没有带任何东西,只是带着自己的针线篓。
她没有敲门,而是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取出了一块素白的绸缎和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她没有绣什么复杂的图案,只是凭着记忆,开始复原一幅她在顾家附近一位老邻居那里无意中瞥见的,早已褪色破损的绣品残片。
那是一方小小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枝残荷,针法看似简单,却透着一股清冷孤傲的气韵。老邻居说,那是顾老先生亡妻的遗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姜芸的指尖翻飞,捻、挑、勾、绕,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虔诚。她不是在炫技,而是在与一位素未谋面的前辈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她将自己对苏绣的热爱、对传统的敬畏、对老先生心境的理解,一针一线,全都织进了那方小小的手帕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闭的木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了。
顾怀德站在门口,死死地盯着姜芸手中的绣品。他的嘴唇在颤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姜芸手中的手帕,那枝残荷,无论是叶片的枯黄卷曲,还是花茎的倔强挺立,甚至连当年他妻子绣错的一针,都分毫不差地复原了出来。更重要的是,那股神韵,那股“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傲,和他记忆中妻子绣的那方,一模一样!
“你……你怎么会……”顾怀德的声音嘶哑,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我猜,这是顾夫人的手艺。”姜芸抬起头,迎上老人的目光,眼神清澈而真挚,“我能感受到,绣这方手帕的人,心里一定有一片非常干净的荷塘。我想,顾老先生您守护的,不仅仅是一本绣谱,更是这份干净的心意,对吗?”
顾怀德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他看着姜芸,又看看那方手帕,浑浊的老泪终于顺着脸上的沟壑滚落下来。
“我妻子……她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不要让外界的污浊,脏了这门手艺的根……”他哽咽着,像是说给姜芸听,又像是说给天堂的妻子听,“我以为……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没人能懂了……”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递向姜芸。
“孩子,进来吧。我祖父的绣谱,或许能帮你。”
姜芸接过那枚尚带着老人体温的钥匙,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她打开的,不仅仅是一扇尘封的大门,更是通往苏绣灵魂深处的希望之路。
随着老人走进顾园,一股沉静而悠远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杂草丛生,但格局仍在,依稀可见当年的精致。顾怀德带着她,穿过天井,来到正堂的一排书架前。
他挪开一个沉重的青花瓷瓶,露出了后面的一面墙壁。他用手指在墙砖上轻轻敲击了几下,一块砖石应声松动,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暗格。
“绣谱就在里面。”顾怀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我祖父临终前说,这本绣谱,有形亦有魂。有缘者得之,可光大苏绣门楣;无缘者强求,必遭反噬。孩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姜芸的心猛地一沉。
反噬?
她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急剧减少的寿命,想到了灵泉枯竭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难道这本乾隆御赐的绣谱,也与某种神秘的力量有关?它和灵泉底部的民国日记,又有什么联系?
无数个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她没有退缩。她看着眼前这个幽深的暗格,仿佛看到了苏绣千年命运的交汇点。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伸向了那个黑暗的所在。无论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必须面对。
因为,这不仅是为合作社的清白,更是为了一门手艺的尊严,为了一代代绣娘用生命守护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