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妹妹她吐了……身上好烫！”
铁蛋带着哭腔的呼喊声如同惊雷，炸得林薇魂飞魄散！她刚从张寡妇家讨回半斗米的赔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闻言立刻一把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去，布鞋踩在院中坑洼的泥地上，溅起一串泥点。
只见丫丫蜷缩在铺着破旧棉絮的床板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原本粉嫩的小脸烧得通红，像熟透的柿子，嘴唇干裂得起了层白皮，意识早已模糊，眼皮沉重得掀不开，偶尔发出一两声微弱却痛苦的呻吟。床前的地上有一小滩黄绿色的呕吐物，混着没消化的米粥粒，散发着刺鼻的酸腐气息。铁蛋正蹲在床边，手足无措地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破布蘸着铜盆里的凉水，笨拙地往妹妹额头擦，水珠顺着丫丫的鬓角流进衣领，他急得满头大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丫丫！”林薇扑到床边，膝盖重重磕在床沿也浑然不觉，颤抖着伸手一摸女儿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像烙铁般灼得她心尖都在发颤，指尖瞬间泛起一阵麻意！
陈大柱也紧跟着冲了进来，刚放下肩头的锄头，看到小女儿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吓得面无人色，整个人僵在原地，黝黑的脸上血色尽褪，只会喃喃道：“咋……咋回事……晌午吃饭时还好好的，还啃了半块红薯……”
林薇的心狠狠一揪！晌午确实还好好的，丫丫还笑着说粥里的麸皮“沙沙的”。可除了野菜红薯，孩子唯一碰过的，就是那从广丰号买回来的、掺着麸皮煮的粥！
那个管家的话如同魔咒般猛地在她脑海里炸开——“我家小少爷吃了便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宿”“后来查了，疑是那米有些问题，掺了霉变的陈粮甚至更糟的东西”“尤其是给孩子吃，万万马虎不得”！
愤怒、恐惧、自责如同三条毒藤，瞬间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怎么会如此大意！前世在城里待久了，竟忘了这穷乡僻壤的商户最是黑心，只图那几文钱的便宜，就买了那催命的劣质米！竟然亲手把毒物喂给了自己的孩子！
“是那粮！是广丰号的粮有问题！”林薇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嘶哑变形，每个字都像带着刺，“快！快去请郎中！”
“郎……郎中？”陈大柱如梦初醒，粗糙的大手猛地攥紧，可脸上随即露出更加绝望的神情，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请郎中得要钱啊……俺们……俺们哪还有钱……”
卖三七得来的三百文，早上买米花了二百二十文，买麸皮又用了四十文，如今钱袋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四十文碎银！镇上的郎中最是金贵，单看诊就要五十文，抓药更是动辄数百文，这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现实冰冷的残酷，比丫丫额头的温度更灼人，瞬间浇透了林薇的四肢百骸。
她看着怀里气息微弱的孩子，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再看看四面漏风的土坯房、空荡荡的米缸，还有吓得六神无主的丈夫，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可下一秒，丫丫又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哼，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她的衣襟。林薇猛地回神——她不能倒下！她是母亲，是这三个孩子唯一的依靠！
她狠狠一咬牙，眼神瞬间变得决绝无比。她小心翼翼地将丫丫放平，掖好破旧的棉絮，转头对铁蛋道：“铁蛋，看好妹妹，每隔一刻就用凉水给她擦手心、脚心、腋窝，记住要一直擦，不能停！”
铁蛋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掉了下来，却咬着牙应道：“娘，我记住了！”
林薇站起身，目光扫过墙角那三斗装在麻袋里的劣质糙米，麻袋缝隙里漏出的米粒发黄干瘪，隐约透着霉味。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弯腰一把抓起那袋米，麻袋的粗糙磨得她手心发疼，她却浑然不觉，转头对陈大柱道：“走！抬上这米！去广丰号！”
陈大柱惊呆了，黝黑的脸上写满茫然：“去……去广丰号？干啥？他们能认账吗？”
“讨个说法！换好米！要钱！”林薇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他们卖毒粮害人，难道还想置身事外？！丫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他们拼了！”
此时的林薇，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眼底燃烧着近乎毁灭的火焰。陈大柱被她的气势所慑，再加之心疼女儿的怒火压过了怯懦，一股血性猛地涌了上来，他二话不说，弯腰扛起那袋几十斤重的米，粗声道：“走！跟他们理论去！”
夫妻二人再次折返镇上，脚步踉跄却急促，满腔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连午后毒辣的日头都感觉不到了。
到了广丰号粮店，正是午后最清闲的时候，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几只苍蝇在柜台边嗡嗡打转。胖乎乎的刘掌柜正坐在铺着绸缎垫子的椅子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面前的账簿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嘴角还挂着满足的笑意。
林薇不等伙计招呼，直接将那袋劣质米重重顿在光滑的柜台前，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柜台上的算盘珠子都跳了起来，吓得刘掌柜手一抖，差点把算盘掀翻。
“刘掌柜！你这卖的是什么黑心粮！”林薇的声音如同寒冬的寒冰，不带一丝温度，毫不客气地质问，“我女儿吃了你家的米，上吐下泻，现在高烧不退，人事不省！你今天必须给我个交代！”
刘掌柜先是一愣，待看清是早上来买低价米的林薇和陈大柱，那副穷酸相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耐烦，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哪里来的泼妇！胡说八道什么！我广丰号在青石镇开了十年，诚信经营，童叟无欺！你女儿病了关我家米什么事？怕是你们自己喝了脏水、吃了烂菜，想来我这讹诈吧？赶紧滚出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讹诈？”林薇气极反笑，笑声里满是悲凉和愤怒，她猛地抓起一把米举到刘掌柜眼前，指腹搓开那些干瘪的米粒，露出里面隐约的霉点，“你自己看看！这米颜色晦暗，颗粒干瘪，凑近闻闻，还有股呛人的霉味！这是人能吃的吗？！你们以次充好，把发霉的陈粮掺进去卖，就不怕吃出人命，官府查下来抄了你的店吗？！”
她声音高昂，字字清晰，引得街边几个路过的行人停下脚步，探头探脑地往店里看。
刘掌柜脸色微变，眼神闪过一丝慌乱——显然被说中了心事。这批米确实是他低价从粮商手里收的陈粮，掺了不少霉变的碎米，本想卖给这些不懂行的农户赚笔快钱，没想到竟真出了岔子。但他很快压下慌乱，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恼怒，他猛地一拍柜台，肥厚的手掌拍得柜台“砰砰”响，吼道：“放屁！你说霉了就霉了？你说吃了生病就生病了？证据呢？！拿不出证据，就是污蔑！再敢在这里胡闹，信不信我报官抓你们这些刁民！”
“证据？我女儿就是活生生的证据！”林薇寸步不让，往前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你敢不敢现在就让人去请郎中来验！看看我女儿是不是吃了霉变的东西食物中毒！你敢不敢把库房里的米都搬出来，让街坊四邻看看你这‘诚信经营’的好粮！”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刘掌柜气得肥肉直抖，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哪里敢接这话茬——库房里堆着的全是同款陈粮，真验起来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他转头对站在门口的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吼道：“愣着干什么！把这两个穷疯了的刁民给我轰出去！别脏了我的店！”
两个伙计立刻撸起袖子上前，眼神凶狠，显然是常干这种事的。
陈大柱本就怕官怕权势，见状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想往后缩，手不自觉地拉了拉林薇的衣角。
林薇却猛地从怀里掏出那把一直用来防身的柴刀——那是她早上出门时特意磨过的，刀刃闪着寒光。她没有对着人，而是狠狠一刀砍在柜台边缘的木头上，“咔嚓”一声，木屑飞溅，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刺耳的声响让全场瞬间安静。她杏目圆睁，头发因激动微微散乱，厉声道：“我看谁敢动！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就砸了你这黑店！大不了一命换一命，我陪着我女儿一起走，也得拉着你们垫背！”
她状若疯魔，眼底的决绝和狠戾，竟真的将那两个伙计唬得停住了脚步，连刘掌柜都吓得往后缩了缩。他们没想到这看着瘦弱的穷村妇，竟然如此刚烈泼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逼得她拼命，他们这些有家有业的反而得不偿失。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几个变成了十几人，纷纷对着店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
“这广丰号的米是便宜，可我上次买回去，熬粥总觉得有股怪味。”
“看这妇人不像是说谎，要是孩子真出事了，那可是天大的事啊。”
“刘掌柜平时就抠搜，指不定真卖了坏米……”
刘掌柜听着外面的议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做的是街坊生意，最怕坏了名声，要是事情闹大，以后谁还敢来他店里买粮？他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咬着牙，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对林薇道：“算老子晦气！碰上你们这两个穷鬼！米给我留下，赶紧滚！老子退你钱就是了！”他只想尽快息事宁人，把这尊瘟神送走。
“退钱？”林薇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嘲讽，“退我二百二十文就完了？我女儿现在还躺在床上不知死活，诊金、药费、营养费，你打算怎么算？！”
“你别得寸进尺！”刘掌柜低吼，肥厚的拳头攥得死紧，“能退你钱就不错了，还想要别的？做梦！”
“要么，照原价退我二百二十文，再赔我五百文诊金！要么，我现在就去县衙敲鸣冤鼓，请官老爷来评评理，看看你广丰号卖的‘好粮’是不是能毒死人！”林薇毫不退缩，她知道此刻一旦软弱，就什么都得不到，丫丫的救命钱更是没了着落。她故意提高声音，让外面的百姓都能听见，“到时候官府查起来，你这店能不能开下去，可就难说了！”
刘掌柜气得几乎吐血，胸口剧烈起伏，可看着门口越聚越多的人群，还有林薇手中那明晃晃的柴刀，终究还是怕把事情彻底闹到官府——真惊动了县衙，少不了要花钱打点，损失可比这几百文大多了。他狠狠瞪了林薇一眼，咬牙切齿地掏出钱袋，数出买米的二百六十文（连带着麸皮的钱也算了进去），又极其不情愿地从钱袋底层摸出四个沉甸甸的铜板，凑够三百六十文，“啪”地扔在柜台上，压低声音咒骂道：“拿着钱赶紧滚！再多一文都没有！今天这事要是敢往外说，老子让你们在青石镇混不下去！”
林薇知道这已是极限，再多纠缠只会两败俱伤，耽误给丫丫治病的时间。她迅速收起柜台上的铜钱，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贴身的地方，冷冷地瞪了刘掌柜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他这副贪生怕死的嘴脸刻在心里：“刘掌柜，人在做，天在看！这亏心钱，你赚得安稳吗？”
说完，她拉起还在发懵的陈大柱，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拿到钱，林薇片刻不敢耽搁，立刻带着陈大柱去请了镇上口碑最好的李郎中。李郎中常年给镇上百姓看病，为人正直，收费也相对公道。
老郎中背着药箱，跟着他们急匆匆赶回家，刚进院门就闻到一股药味似的焦虑。他快步走到床边，仔细掀开丫丫的眼皮看了看，又伸出手指搭在孩子纤细的手腕上，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凝重。
“是急惊风，外加肠胃受损。”老郎中松开手，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沉重，“小孩子脾胃本就弱，怕是吃了不干净或是变了质的吃食，引动了内热，这病来势汹汹啊。我先开一副药，清热退烧，先把病情稳住。但今夜最为关键，若是能熬过去，明天烧退了，再好生将养个把月，便无大碍。若熬不过……”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屋里的三个人都懂那未尽之语里的含义。
林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她连忙掏出钱袋，数出一百五十文递过去：“李郎中，麻烦您尽快开药，钱不够我再想办法！”
“够了，这药不贵。”老郎中接过钱，迅速在纸上写下药方，递给陈大柱，“快去镇上的回春堂抓药，记得让他们用急火煎，半个时辰就得煎好，趁热灌下去。”
陈大柱接过药方，像捧着救命符似的，转身就往镇上跑，连鞋都差点跑掉。
折腾到傍晚，陈大柱才满头大汗地抱着药回来。林薇立刻生火煎药，铁蛋则守在床边，一刻不停地给丫丫擦身子。药煎好后，林薇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吹凉了才往丫丫嘴里送，孩子昏沉中不肯张嘴，药汁洒了大半，她耐心地一勺一勺喂，足足喂了半个时辰才喂完。
丫丫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额头还是烫得吓人，嘴唇干裂的地方甚至渗了点血丝。
夜色渐深，屋外的太阳彻底落了山，只剩下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摇曳，映得屋内人影忽明忽暗。林薇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铜盆里的凉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不停地用毛巾为丫丫物理降温。陈大柱蹲在门口，手里攥着剩下的钱，眉头拧成了疙瘩。铁蛋靠在床边，眼皮打架却强撑着，时不时伸手摸摸妹妹的额头，小声问：“娘，妹妹什么时候能好啊？”
时间一点点流逝，沙漏里的沙子落了一层又一层，丫丫的病情似乎并无明显好转，偶尔还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吓得林薇心都要停了。
屋外，夜风突然变大，呼啸着刮过屋顶的茅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无数恶鬼在黑暗中呜咽，听得人心头发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拍门声突然响起，“砰砰砰”的声响如同重锤砸在人心上，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
“陈大柱！王秀娥！开门！里正爷来了！磨蹭什么！赶紧开门！”
门外传来的，竟然是里正陈老根带着不耐烦的吼声！而且，听动静，门外似乎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脆响！
屋内的三人全都吓了一跳！这么晚了，里正怎么会突然上门？税粮的期限还有半个月，平日里也从没来过这么晚啊！
林薇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像有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按住怀里的钱袋，示意陈大柱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只见里正陈老根提着一盏油纸灯笼站在门口，灯笼的光映得他脸色阴沉如水。而他身后，赫然跟着两个穿着皂隶服色、腰挂铁尺的衙门差役！那差役面色黝黑，一脸凶相，目光锐利得像刀子，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林薇身上！
“陈大柱，王秀娥！”里正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没有丝毫往日的熟络，“有人将你们告到县衙了！告你们刁蛮泼辣，持刀闯入广丰号行凶，还讹诈良善商户三百六十文钱！这两位是县衙来的差爷，奉命带你们去县衙过堂问话！”
林薇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发黑！
刘掌柜！竟然是他！这个黑心肝的东西，竟然恶人先告状！而且动作如此之快，连县衙的差役都能立刻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