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天空被一层厚重的铅灰色云幕严密地笼罩着。那云层低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天际线上,仿佛吸饱了水分的巨大灰色棉絮,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声势浩大的暴雨。空气黏稠而闷热,失去了往日的清冽,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风也停了,校园里的树木静默无声,连平日里喧闹的鸟雀也藏匿了踪迹,只有教学楼里透出的灯光,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明亮,如同漂浮在混沌海洋上的孤岛。
文科主任办公室内,灯火通明。张翠红主任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和试卷之中,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室内唯一的主旋律。窗外灰蒙蒙的天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压抑的条纹。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张的油墨气息和她刚刚冲泡好的、用来提神的速溶咖啡的微苦香气。
就在这份专注的静谧中,一阵极其克制、带着礼貌性的叩门声轻轻响起。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寂静。
张翠红从书堆中抬起头,微微蹙眉,扬声应道:“请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当看清来人时,张翠红脸上的倦意瞬间被惊讶取代,随即立刻换上热情而郑重的笑容,迅速站起身迎了上去。
“哟!是黄书记!”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的惊喜,“来来来!快请进!这边坐!” 她快步绕过办公桌,热情地将校团委书记黄龙波引向会客区的沙发。
黄龙波背着手,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却略显疏离的笑容,步履沉稳地走进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张翠红略显凌乱的办公桌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张主任,没有打扰您办公吧?看您这里,真是日理万机啊。”
“哪里哪里!”张翠红连连摆手,脸上是真诚的笑意,“书记您太客气了!快请坐!刚好我也想泡杯茶提提神,您来了正好一起!”她说着,便熟练地拿起茶几上的电热水壶去接水,又从茶几下拿出一个古朴的紫砂茶壶和几只小巧的品茗杯,动作麻利。
黄龙波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张翠红忙碌的背影,摆了摆手,语气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意味:“张主任,不用这么麻烦了。我就过来聊点事情,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 他的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张翠红接水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转过身,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更加热络:“书记您这话说的就见外了!再忙,喝杯茶的功夫还是有的!而且……”她将水壶放回底座,按下烧水键,发出低沉的嗡鸣声,“正好,我这边也有些关于深蓝杯的事情,想跟书记您汇报一下,听听您的指示呢。”她巧妙地抛出了话题。
“哦?”黄龙波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出倾听的姿态,“深蓝杯?进度怎么样了?有什么需要我这边协调解决的?您先说。”他主动将话题引向工作。
张翠红心中微定,在黄龙波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脸上换上认真汇报的神色:“倒不是需要书记您亲自协调解决困难,主要是想跟您汇报一下目前的进展。”她斟酌着词句,“第一次集训的碰头会已经顺利召开了,十五个孩子也都见了面,初步印象……跟我们的预期差不多。”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欣慰和不易察觉的谨慎,“集训的主体,肯定还是以高二那些经验丰富、基础扎实的学生为主力军,像刘素溪、骆青空他们几个,状态都很稳。高一的几个孩子,主要是林晚、袁枫,还有……”她自然地提到,“夏语,他们潜力很大,思维活跃,这次主要是让他们汲取经验,感受氛围,同时也能给高二的学长学姐们带去一些新鲜的刺激和良性竞争的压力。”她将夏语巧妙地融入了“高一梯队”的定位中。
黄龙波一边听,一边缓缓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哒、哒”声。“嗯,这个安排很合理。学校领导对深蓝杯非常重视,寄予厚望。” 他的目光落在张翠红脸上,带着上级的审视和托付,“张主任,您是语文教学的专家,也是带竞赛的老手,集训的方法和节奏,您最有经验,就按您的思路来。至于学生的心态引导、压力疏导这些软性工作,更是您的强项,就拜托您多费心了。”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支持,“当然,如果过程中遇到任何需要团委层面协调资源、打通关节的地方,您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尽全力配合,为集训扫清障碍!”
这番表态让张翠红心头一松,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真诚了几分:“有书记您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真是太感谢您的支持了!”她拿起刚烧开的水壶,开始烫洗茶具,准备泡茶。
“应该的。”黄龙波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离开张翠红。他端起张翠红刚刚为他斟上的一小杯清亮的茶汤,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却没有立刻喝,话锋看似不经意地一转:“这次过来,除了了解深蓝杯,其实还有件事……想跟您聊聊夏语这个学生。”
“夏语?”张翠红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滚烫的水线在空中凝滞了一瞬,才稳稳注入紫砂壶中。茶香被热水激发,袅袅升起,氤氲在两人之间。她面上维持着平静,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她放下水壶,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和一丝恰到好处的“不知情”:“这孩子?书记您怎么突然提起他?我这几天一直扑在深蓝杯上,还没顾得上去了解他这次的月考成绩呢。” 她的语气带着自然的关切,“怎么样?书记,您给我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啊?”她端起自己的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着内心的那一丝紧张。
黄龙波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面前那杯色泽诱人的茶汤,放到唇边,极其小心地、慢条斯理地小酌了一口,仿佛在品味着什么绝世佳酿。半晌,他才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嗯……张主任,您这里的茶……可比我办公室那点口粮茶香醇多了。这铁观音,兰香馥郁,回甘也好。”他避开了夏语的话题,反而夸起了茶。
张翠红是何等人物,立刻心领神会,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书记您要是喜欢,我待会儿就给您包一些带回去!我那还有两盒没开封的,品质都不错!”她主动递上台阶。
“那我可就不跟张主任客气了!多谢!” 黄龙波笑着接受了这份“心意”,随即,他像是终于想起正事,目光重新落回张翠红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你觉得……夏语这次考得怎么样?”
张翠红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她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脸上露出回忆和思索的神情:“这个嘛……考试前跟他聊过几句,感觉他状态还可以,对自己也挺有信心的。不过……”她话锋一转,带着教育工作者的谨慎,“这孩子聪明是聪明,但有时候心思比较活络,就怕临场发挥不稳。”她将球巧妙地踢了回去,同时也为可能的坏结果做了铺垫。
黄龙波再次端起茶杯,这次他没有品,而是直接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放下杯子,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目光直视着张翠红:“考得不错。相当不错。”
张翠红的心猛地一跳!
黄龙波继续说道:“您和李明山副校长打的那个赌……您赢了。”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我也是跟李校长汇报确认过之后,才特意过来您这边的。”
“赢了?”张翠红只觉得胸腔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咚”地一声落了地!一股巨大的释然和欣慰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她连忙拿起茶壶,为黄龙波续上茶水,动作都轻快了几分,声音里带着真切的轻松和一丝嗔怪:“哎哟!书记!您可真是……差点把我吓出心脏病来!刚才那气氛,我还以为……”
“哈哈!” 黄龙波爽朗地笑了两声,接过茶杯,“怎么会?您不是一直对这小家伙很有信心的吗?这点定力都没有?”他打趣道。
张翠红摇摇头,脸上带着心有余悸的感慨:“书记,您是不知道。考试这种事情,变数太大了!平时学得再好,临场心态一崩,或者遇到点突发状况,那结果就可能天差地别!这跟打仗一样,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啊!”她的话里透着教育工作者的深切体会。
“是啊!”黄龙波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淡去,换上了一丝忧虑,“这正是我最头疼的地方!每年都有不少学生,平时小测验、课堂表现都是一把好手,可一到月考、期中期末这种大考,就紧张得不行,发挥严重失常!看着真让人着急!张主任,您经验丰富,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疏导办法?”他虚心请教,眼神里带着期待。
张翠红闻言,脸上的轻松也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的思考。她缓缓摇头,语气带着无奈:“书记,这个问题……说到底,还是个心理关。是学生自己给自己设的坎儿。”她放下茶杯,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我们老师能做的,就是从旁引导,梳理情绪,提醒他们调整状态,传授一些应试技巧。但最终能否突破这道心理屏障,能否在考场上稳住心态,发挥出真实水平……真的要靠学生自己。外力能做的,终究有限。”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清醒的无力感。
黄龙波听完,脸上掠过明显的失望,随即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唉……您说得对。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啊!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夏语这样,越是大场面,反而越是沉得住气。”他感慨着,话锋再次回到夏语身上,语气带着欣赏,“张主任,您看好的这个夏语,确实是个好苗子。聪明、稳重、有担当,难得!以后……真值得好好培养!”他的目光落在张翠红脸上,带着上级对下属识人眼光的肯定。
张翠红心底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如同看到自家孩子出息般的欣慰笑容:“是啊,书记。这孩子……确实是一块璞玉。虽然有时候会让人操心,但那股子韧劲和悟性,很难得。值得我们多花点心思去雕琢。”她毫不掩饰对夏语的偏爱。
“嗯。”黄龙波认同地点点头,端起茶杯,似乎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但就在茶杯即将碰到嘴唇的瞬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动作又停了下来。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谨慎,眼神也变得格外严肃:
“张主任,这次特意过来,除了夏语的成绩和深蓝杯,其实……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我听说……负责今年元旦晚会节目审核的乐老师那边……最近收到了夏语他们乐队的报名?好像……也想参加选拔?”
“什么?!”张翠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手中的茶杯差点没端稳,茶水晃荡着溅出几滴,落在深色的茶几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乐队?元旦表演?他?!”她的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拔高了一度,“这怎么可能?!他现在是文学社社长、团委副书记,还进了深蓝杯集训队!月考刚结束,一堆事情等着他!他哪里还有时间?!哪里还有精力去搞什么乐队表演?!”一连串的质问脱口而出,充满了震惊和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被“背叛”的愠怒。夏语在她心中刚刚建立起的“好学生”形象,仿佛因为这个消息而出现了裂痕。
黄龙波看着张翠红瞬间变色的脸,沉重地点点头,脸上是深切的忧虑和痛心疾首:“谁说不是呢!张主任!这正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他的手指用力点了点茶几桌面,“贪多嚼不烂啊!他现在身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又是学业,又是社团管理,又是竞赛集训!哪一个不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再分心去搞乐队?排练?演出?这精力怎么够用?效率怎么保证?万一哪头都顾不好,耽误了学习,或者影响了团委、文学社的工作,那后果……”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他身体靠回沙发背,目光带着殷切的期望看着张翠红:“所以,张主任,这就是我过来的重中之重!想着您跟这孩子关系亲近,他平时也最听您的话。能不能请您……找个时间跟他好好聊聊?深入地了解一下情况?看看这事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是他一时兴起,或者被朋友拉着……”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务必劝劝他!让他把心思收回来!好好放在学习上,放在他现在的职务和工作上!分清楚主次!不能由着性子来!”
张翠红此刻的心情如同窗外那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震惊、担忧、一丝被隐瞒的恼怒,还有对夏语可能“不务正业”的失望,交织在一起。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脸上的神情变得郑重而严肃。她迎着黄龙波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斩钉截铁:“书记,您放心!这事交给我!我一定找他好好谈谈!搞清楚状况!该说的,该劝的,我绝不会含糊!不能让他因为一时的兴趣,耽误了正途!”
黄龙波得到了想要的承诺,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如释重负的微笑:“好!有张主任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就辛苦您了!”他端起茶杯,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任务。
两人又就一些其他常规工作简单交流了几句。黄龙波便起身告辞。张翠红将他送到办公室门口,脸上维持着礼貌的笑容,目送他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轻轻关上。
办公室里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那更加压抑的、仿佛凝固了一般的灰暗天光。张翠红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凝重。她没有立刻回到办公桌前,而是慢慢踱步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灰蒙蒙一片的校园景象。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了,沉甸甸地悬在屋顶和树梢之上,仿佛随时会倾泻而下。风,终于开始有了动静,带着一种沉闷的呜咽,卷起操场上的尘土和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不安。高大的梧桐树在风中微微摇晃着光秃的枝桠,像在无声地挣扎。
张翠红双手抱臂,眉头紧锁,目光穿透玻璃,却仿佛没有焦点。她看着那片被灰暗笼罩的校园,看着那些在风中凌乱飞舞的落叶,像是看到了那个让她又欣慰又头疼的少年身影。
“这个小家伙……”她低声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奈、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真是……一刻都不让人省心啊……”她想起他月考刚取得的优异成绩带来的欣慰,转眼就被这“乐队表演”的消息冲得七零八落。她揉了揉眉心,“刚弄好月考的事情,深蓝杯才起步,文学社那边千头万绪……现在又搞一出什么元旦表演?”她几乎能想象出夏语抱着吉他、沉浸在音乐里的样子,那专注的神情与他在考场上、在会议桌前并无二致,却让她此刻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你的精力……就真的那么旺盛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严厉的质问,仿佛夏语就在眼前,“还是说……我这个主任,给你安排的任务……还是太轻松了?”
窗外的风更大了些,卷起更多的落叶,疯狂地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噼啪”的声响,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又像是急促的催促。
铅云低垂,风卷落叶。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似乎即将来临,而那个名叫夏语的少年,他看似平静的征途之下,新的波澜已然涌动。张翠红站在窗前,身影在灰暗天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她眼中的忧虑,如同窗外的铅云一般,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她知道,一场关于“取舍”与“专注”的谈话,已经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