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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那群欢呼雀跃、吵着要去“宰”夏语一顿的少年少女,喧嚣的余韵仿佛还在垂云乐行狭窄的空间里嗡嗡作响。东哥站在门口,看着几辆自行车载着青春的身影,嬉闹着融入被晚霞染成金橘色的街道尽头,嘴角噙着笑,点燃了一支烟。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和淡淡的寂寥。

他没有立刻回身关门,就那样斜倚着门框,穿着那双磨得有些旧的人字拖,指尖夹着烟,目送着那几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直到最后一丝笑语也被晚风卷走,他才慢悠悠地转过身,带上了那扇贴着褪色摇滚海报的玻璃门。铜铃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将门外的暮色与喧嚣彻底隔绝。

乐行里瞬间安静下来。刚才还挤满了少年人热气和活力的空间,此刻只剩下他一个人。暖黄的灯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清晰地照亮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细微的尘埃在无声飞舞。空气中混杂着汗水的微咸、乐器松香的清冽、少年人留下的蓬勃气息,以及他自己指间那支香烟燃烧的、辛辣而孤独的味道。

东哥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那张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的深棕色旧沙发前,将自己重重地摔了进去。破旧的沙发弹簧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仰起头,后脑勺枕着沙发靠背,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在昏黄的灯光下盘旋、缠绕,模糊了他脸上深刻的轮廓,也模糊了天花板上那盏光线柔和的白炽灯。

下午的画面如同倒带的胶片,一帧帧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回放。

夏语站在麦克风前,汗水浸湿了额发,紧贴着他光洁的额头。他闭着眼,再睁开时,那双总是带着点少年狡黠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如同淬火般的专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光。当他开口,清亮高亢却又带着沉甸甸力量感的声音穿透空气,唱出“就算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时,那种孤注一掷的倔强和燃烧的生命力……

小钟沉浸在吉他solo里,甩动长发,指尖在指板上疯狂舞蹈,每一次推弦、每一次揉弦都带着忘我的投入……

阿荣沉默地坐在鼓后,每一次挥动鼓棒都带着全身的力量,手臂肌肉贲张,镲片在精准的敲击下发出锐利而稳定的嘶鸣……

小玉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和声清亮柔美,如同温柔的羽翼托举着夏语的主音,眼神里是紧张却又无比坚定的光芒……

还有乐老师最后那声笃定的“当然有戏!”和少年们瞬间爆发的、几乎掀翻屋顶的狂喜欢呼……

东哥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深、极温柔的弧度,连眼角细密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一种巨大的欣慰和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流遍四肢百骸。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带着回响:“嘿,东哥我调教的……还真他妈的不赖。这几个小家伙……是块好料子。”

然而,这份巨大的欣慰如同潮水般退去后,露出的是更深沉、更复杂的礁石。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头微微蹙起。他猛地坐直身体,将快要燃尽的烟蒂用力摁灭在茶几上那只积满了烟灰的玻璃缸里。烟头接触残余水渍,发出“刺啦”一声微弱的轻响,冒起一缕细小的青烟。

“舞台是搭好了,”东哥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像是在对着空气,也像是在拷问自己,“表演也完成了一半……可剩下的,才是真正要命的硬仗啊。”

他脑海里浮现出夏语那双清澈而固执的眼睛,想起他提起要在《永不退缩》后无缝衔接《海阔天空》时,眼中那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信仰般的光芒。那是少年人的孤勇,也是他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

“该怎么做……”东哥喃喃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布满划痕的茶几桌面,发出沉闷的“哒、哒”声,“才能让那群小家伙演完了想演的,又不会被学校秋后算账?不被追责?”

想到可能的后果——节目资格被取消、批评、甚至处分……尤其是夏语,他顶着团委副书记、文学社社长的头衔……东哥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烦躁和焦虑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又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啪嗒”一声点燃打火机。

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烟丝,橘红的光点在昏暗中亮起。他狠狠地、贪婪地吸了一大口,仿佛要将所有的烦闷都吸入肺腑,再化为烟雾吐掉。

辛辣的烟雾猛地灌入喉咙深处,带着灼烧感直冲肺叶。也许是吸得太急太猛,也许是连日来的操心劳神让身体发出了警告,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

“咳咳……咳咳咳……咳!”

东哥佝偻着背,捂着胸口,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呛了出来。他痛苦地喘息着,那剧烈的咳嗽声在寂静的乐行里显得格外突兀和狼狈。

好半晌,咳嗽才勉强平息。他靠在沙发背上,大口喘着气,胸腔里火烧火燎地疼。看着指间那支依旧明灭的香烟,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无奈的笑容,声音沙哑:“咳咳……妈的……看来是真得要听那小子的话……该戒烟了……”

他自嘲地摇摇头,再次用力将这支刚点燃不久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只留下一个扭曲的、焦黑的印记。他重重地躺回沙发,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他需要的答案。

寂静再次笼罩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行走的微弱“滴答”声,像在丈量着他内心的焦灼。

“实在不行……”东哥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最后……就只能我站出来扛了。就说……是我硬逼着他们这么干的。是我这个‘奸商’为了乐行生意,怂恿学生违规操作……”他闭上眼,想象着自己站在校方面前,将所有责任揽下的场景。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悲壮,却也似乎……是唯一可行的退路?

可行吗?学校会信吗?夏语他们能接受吗?会不会反而连累老乐?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翻腾。

他烦躁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卷发。不行,不能这么莽撞。他猛地坐起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老乐!对,找老乐商量!他是内部人,懂规矩!”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他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快速翻找着那个熟悉的号码。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用力按了下去。

短暂的忙音后,电话被接通了。一个温和而带着点疑惑的声音传来:“喂?东哥?”

“喂!老乐!”东哥的声音瞬间切换成一种刻意轻松、带着熟稔的语气,但仔细听,仍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我啊!”

电话那头传来乐老师带着笑意的声音:“废话,你打我电话,不是我还能是谁?怎么?下午刚见完面,这么快就想我了?嫂子要是听见了,还以为你在外面养女人呢!” 显然,下午的愉快合作让乐老师心情不错,语气带着调侃。

“哈哈!”东哥配合地干笑了两声,试图掩饰心底的急切,“哪能啊!给你打电话,是有点……有点事儿想跟你咨询咨询。”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随意些。

“哦?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找我?”乐老师的语气也认真了些,“该不会又给我挖到什么好苗子,想塞进元旦晚会吧?我可告诉你,最好的‘存货’下午可都给我看过了!”

“哪还有存货啊!最好的都给你掏空了!”东哥连忙否认,随即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老乐,我问你个正事……咱们学校元旦晚会,每个节目的时长……是不是卡得特别死?有硬性规定吧?”

“那当然有啊!”乐老师回答得理所当然,“晚会总时长就那么多,节目那么多,不严格控制怎么行?东哥,你也是圈里人,这点规矩还能不懂?”

“懂,懂。”东哥连忙应声,“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临时……想给某个节目加那么一点点时长,比如……多唱半首歌?学校领导那边……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对学生……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他问得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随即,乐老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警觉和难以置信拔高了:“加时长?!东哥,你开什么玩笑?!临时加内容?你以为这是商演,想加就加?现在这些学生娃,能把排练好的东西在台上不出岔子、顺顺当当演下来,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还临时加时长?你疯啦?!”他似乎被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气笑了,“哎,哎,等等!不对劲!东哥,你老实交代!你该不会是想给下午那群孩子……加节目吧?!”

乐老师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我警告你啊东哥!今天下午排练好的《永不退缩》,非常棒!到时候绝对能炸场子!你可别给我乱来!画蛇添足!要是因为你瞎搞,把好好的节目精彩度降下去了,或者搞砸了,我可饶不了你!”

东哥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安静地听着乐老师连珠炮似的警告和担忧,没有插话。直到乐老师一口气说完,电话那头只剩下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东哥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一种近乎剖白的坦诚:

“老乐,你先别急,听我说完。”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下午你看到的那个主唱,夏语……他跟我一样,都是beyond的铁粉,是黄家驹的铁杆歌迷。他组这个乐队,想上元旦晚会,除了想唱《永不退缩》证明自己,还有一个……可能是更重要的心愿。”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他想在属于他的高中舞台上,致敬他的偶像,唱一首beyond的歌。唱一首……他心里真正想唱的声音。”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东哥能想象到乐老师此刻皱紧的眉头。

“你也知道,”东哥继续说道,语速平缓却带着力量,“一开始他们报的就是beyond的歌,《海阔天空》。后来……不是你说,跟高三那个乐队撞歌了,硬生生给毙了,让他们换歌……这才有了今天的《永不退缩》。”他没有指责,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乐老师依旧沉默着,但呼吸声似乎平缓了一些。

东哥抓住这片刻的沉默,抛出了自己的计划:“我的想法是……让他们演完《永不退缩》,情绪最高点的时候,无缝衔接,直接进……《海阔天空》!时长嘛……也就多一首歌的时间。”

“《海阔天空》?!”乐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震惊和毫不掩饰的忧虑,“东哥!这首歌……太宏大了!它的格局、它的情感厚度、它所需要的舞台掌控力和声音穿透力……单凭那四个小家伙,我怕他们根本控不住!”他的声音带着行家的判断,“尤其是主唱夏语!到时候可是在露天的大操场上!几千号人!声音扩散得厉害!他那点未经打磨的嗓子,能撑得起《海阔天空》的辽阔和苍凉吗?万一唱劈了,或者情绪接不上,那场面……可就难看了!你比我懂,你应该知道这风险有多大!”

东哥的心沉了沉。乐老师的担忧,正是他心底最深的不安。但他眼前浮现的是夏语排练《海阔天空》时,眼中那团不容置疑的火焰。他咬了咬牙,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坚持:“我知道风险……老乐,我都知道。但是……我真的……真的很想让他们试试看!你就当……帮帮这群孩子,圆他们一个梦?或者……帮帮我这个老朋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你有没有……什么能两全其美的办法?或者……能通融一下的路子?”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东哥甚至能听到乐老师手指敲击桌面的细微声响,仿佛在权衡,在计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东哥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指间的烟灰无声地飘落。

终于,乐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凝重:“东哥,如果你……真的不介意他们的节目不是压轴的话……我可以试着……把它安排到整个晚会的后半段。那时候,场子热起来了,观众的情绪也更容易被带动。”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充满疑虑,“但……四个人,真的太难了。声音单薄,气势不足,很难撑起《海阔天空》那种史诗感……这几乎是硬伤。”

听到节目能安排到后半段,东哥心头猛地一松,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但乐老师后面的话,又像一盆冷水浇下。四个人不够……撑不起……

一个近乎疯狂、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脑海中的迷雾!

“那……那加上我呢?!”东哥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到时候……我也上去!我给他们现场伴奏!弹键盘或者节奏吉他都行!我不唱!就给他们当个‘影子乐手’,在背景里托着他们!只弹不唱!这算不算学生表演?能不能行?”

这个石破天惊的提议,让电话那头的乐老师足足愣了好几秒。

随即,听筒里爆发出一阵毫不客气的、带着巨大荒谬感的笑声:“哈哈哈!东哥!你……你开什么国际玩笑?!”乐老师笑得几乎喘不过气,“这是学生元旦文艺汇演!不是他妈的地下摇滚拼盘!更不是什么商业演出!你一个社会人士,还是开琴行的老板,跑上去给学生乐队当伴奏?这像话吗?!校领导能答应?观众怎么看?你想上就能上啊?这……这简直离谱!”

东哥也被自己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说得有点脸红,刚才那股热血上涌的冲动瞬间冷却,只剩下尴尬。他讪讪地抓了抓头发:“呃……咳咳……那……那不是一时激动……瞎说的嘛……”

乐老师的笑声渐渐平息,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认真而慎重:“东哥,你的心情我理解。为了这群孩子,你是真豁出去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这样吧,你给我点时间。一个晚上。我重新梳理一下整个晚会的节目单,看看时间安排,也想想……有没有什么更稳妥的办法,能尽量满足孩子们的愿望,又不至于太冒险……或者违规。明天上午,我去你乐行找你,咱们当面细聊。你看行不行?”

“行!行!太行了!”东哥忙不迭地答应,心头那块巨石虽然没落地,但至少松动了一些,看到了被挪动的可能,“老乐,谢了!真的!明天上午,我等你!”

挂断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忙音的嘟嘟声。东哥握着依旧发烫的手机,久久没有放下。乐行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

他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憋闷感似乎缓解了一些。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包皱巴巴的香烟上,犹豫了几秒,终究还是抵挡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焦虑和等待的煎熬。他伸出手,又抽出一支,点燃。

幽蓝的火苗再次亮起,橘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

他站起身,拖着人字拖,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窗外,城市的霓虹早已亮起,在湿润的夜空中晕染开一片迷离的光彩。更深沉的夜幕之上,一轮清冷的弦月,悄然悬挂在铅灰色的云层边缘,洒下朦胧而疏离的光辉。

东哥打开音响的电源开关,手指在cd架上摸索片刻,精准地抽出一张熟悉的碟片。放入,按下播放键。

短暂的空白噪音后,一个带着独特沙哑质感、充满力量却又浸透沧桑的声音,伴随着清澈的钢琴前奏,如同潮汐般缓缓流淌出来,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是beyond的《海阔天空》。黄家驹的声音穿越时空而来,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穿透力。

东哥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窗,指间的香烟无声地燃烧着,烟雾缭绕上升,模糊了他望向夜空的视线。他静静地听着,听着那熟悉的旋律,听着歌词里关于漂泊、关于冷眼、关于自由与理想的咏叹。

月光清冷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略显疲惫却又无比执拗的剪影。香烟的烟雾与音响里流淌出的音符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乐行里盘旋、升腾。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再次涌入肺腑,却仿佛带着某种抚慰的力量。他望着窗外那轮朦胧的弦月,像是在对月亮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对那个远在电话另一头为他奔波的老友、对那些怀揣着炽热梦想的少年们,低声地、带着无限期许地喃喃道:

“希望……明天会有好消息吧。”

声音很轻,几乎被淹没在黄家驹那充满力量与苍凉的歌声里,却固执地飘散在烟雾与月光交织的空气中,如同一个无声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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