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像永不休止的砂纸,在玻璃窗外反复打磨着燥热的午后。
阳光透过病房百叶窗,在白色被单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冷疏墨修长的手指刚刚悬停在书页上方,喉间酝酿的词句还未出口,床头柜上的手机便如惊蛰的雷,骤然发出蜂鸣般的震动。
黑色镜面屏幕亮起的刹那,陈婧的名字像枚暗红的图钉,直直钉进她的视线。
消息框里密密麻麻的行程表截图,像蛛网般缠绕着即将到来的工作漩涡。
她悬在半空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发颤,停顿半秒后,眉峰缓缓蹙起,如同被夜风揉皱的一池春水。
余光不经意扫过病床上的谢折卿,那张往日清丽如兰的面容,此刻苍白得像被抽走血色的宣纸。
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随着每一次微弱的颤动,都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涟漪。
冷疏墨咬住下唇,将手机调成静音的动作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蝶,手机壳与床头柜桌面相触时,发出的“咔嗒”声细若游丝,却在寂静的病房里惊起一圈无形的涟漪。
她重新捧起那本小说,油墨的芬芳与消毒水的气息在空气中交织,像段错位的记忆。
书页翻动时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监护仪规律的滴答,构成病房里独有的白噪音。
她刻意压低嗓音,声线柔软得像融化的月光:
“春日的庭院里,紫藤花垂落成紫色瀑布,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仿佛时光都在此刻静止……”
读到第二段时,她敏锐地捕捉到空气里细微的震颤。
谢折卿搭在被子上的右手,正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姿态蜷缩,暴起的青筋如枯藤缠绕嶙峋的山岩。
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蒙着层氤氲的水雾,望向她的目光,像隔着毛玻璃的月光,朦胧而疏离。
藏在被子下的左手,早已将纯棉被角拧成褶皱的麻花,指节泛着病态的青白。
呼吸也变得绵长而滞涩,像台老旧的风箱,每一次吞吐都带着隐忍的顿挫。
细密的冷汗顺着谢折卿天鹅般优美的脖颈蜿蜒而下,像条冰凉的小蛇,钻进宽松病号服的领口。
突如其来的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轻颤,下唇瞬间被贝齿咬住,齿痕处泛起的红痕,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朱砂,鲜艳得刺目,却掩不住整张脸病态的苍白。
胸腹部的绞痛如汹涌的潮水,裹挟着尖锐的冰棱,一波接一波地撞击着她的神经。
明明今早查房时,医生还笑着说恢复得不错,此刻眼前却开始泛起细密的黑雾,将冷疏墨的身影晕染得模糊不清。
重生前那一世,冷疏墨向来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无愧于冰山影后之名。
而重生后这一世的冷疏墨,难得变得跟前世大不一样,不仅舍得推掉工作来医院陪她,还主动给她读小说。
可若是被冷疏墨发现自己如今强撑的模样,那双前世总是带着疏离的眼睛,定会泛起令她窒息的愧疚。
谢折卿努力调整着呼吸,将疼痛生生咽进喉咙深处,牵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却在喉间尝到铁锈般的腥甜。
冷疏墨的心脏猛地撞上肋骨,手中书页哗啦合拢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她几乎是扑到病床前,青瓷般的指尖悬在谢折卿缠满绷带的胸口上方,迟迟不敢落下,最终才像触碰易碎的琉璃般,轻轻点在纱布边缘。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她的声音浸着化不开的担忧,像是春溪融雪:
“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我去叫护士拿止痛药好不好?”尾音发颤,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
谢折卿睫毛颤动,像振翅欲坠的蝶。
她费了好大劲才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在冷疏墨脸上——那双总是冷冽如霜的眼眸此刻蓄满惊涛骇浪,眉峰拧成她鲜少见过的褶皱。
喉间翻涌的疼痛化作酸涩,她扯动嘴角,却扯出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苍白的唇瓣翕动:
“疏墨,你别大惊小怪的。
早上才吃过止痛药,医生说不能吃太勤,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说着还抬手想拍冷疏墨手背,可刚抬到一半,胸腹部再次传来尖锐的抽痛,她脸色瞬间煞白,手也不受控地蜷了回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冷疏墨立刻抓住她发颤的手,指尖拂过她冰凉的腕骨:
“还说没事?都疼成这样了!”说着就要起身按呼叫铃。
谢折卿急得拽住她衣角,声音带着喘息:
“真……真的没事!之前比这疼得厉害多了……不也扛住了?”
她强撑着露出笑,可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洇湿了病号服领口:
“你别浪费时间在我这儿,工作重要,你赶紧去对接行程,别让人家等急了。”
冷疏墨看着她逞强的模样,眼眶突然发热,伸手轻轻擦去她额角的汗:
“现在在我这儿,你比什么都重要。”
谢折卿鼻子一酸,又怕被看出脆弱,连忙别过头,用开玩笑的语气嘟囔:
“什么时候变这么肉麻的?最近偷偷看了多少言情剧补课啊?”
可话音未落,一阵更剧烈的绞痛袭来,她猛地弓起身子,闷哼一声,再也维持不住故作轻松的表情。
“折卿,别再强忍着了。”
冷疏墨的眉峰几乎拧成死结,指节泛白地伸向谢折卿的被角。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尖锐而急促,仿佛也在为她的焦急而心跳加速。
白色的墙壁在这一刻似乎都被渲染上了紧张的情绪,投下晃动的阴影,像是不安的思绪在四处蔓延。
“医生明明说过,只要疼了就及时说,万一伤口发炎怎么办?”
冷疏墨语气有些焦急:
“我去跟护士说一声,让她们找医生再看看……”
话音未落,她的手腕突然陷入一片沁凉。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雨,雨点一下下砸在玻璃上,像是压抑的抽泣声。
谢折卿的手像片被秋霜打过的叶子,指尖带着病弱特有的寒意,却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牢牢扣住她的脉搏。
那力道让冷疏墨想起初春融冰的河面下,暗流涌动着将碎裂的冰块推搡撞击。
谢折卿轻轻晃了晃她的手腕,发梢垂落遮住半张苍白的脸,声音像是从浸了水的棉花里挤出来的:
“别去了好不好?我真的没事,就是刚才翻了个身,不小心扯到了而已。”
冷疏墨低头,正对上那双强撑着笑意的眼睛。
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冷汗,像沾了晨露的蛛丝,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头顶的白炽灯突然闪烁了两下,光晕在谢折卿的脸上摇晃,将她本就苍白的面容衬得愈发脆弱,仿佛随时会消散在这忽明忽暗的光线里。
冷疏墨突然想起重生前那一世的某次的雨夜拍戏,谢折卿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雨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流下,却硬说只是擦破点皮。
此刻病房的空气像是被抽走了氧气,闷得人喘不过气。
谢折卿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碎成齑粉,可掌心的温度却固执地灼烧着她的皮肤。
谢折卿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冷疏墨腕骨的凹陷处,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呼啸的风灌进病房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病房里的白色灯光落在谢折卿苍白的脸上,她靠着床头的软垫,额角还沾着未干的薄汗,却依旧对着床边的人轻轻摇头:“真的不用叫医生来。”
疼痛感像是潮水般退去些,不再像刚才那样攥着五脏六腑疼得她冒冷汗,但每一次呼吸还是带着细微的牵扯感。
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轻松的笑,可那笑意却滞在嘴角,显得有些勉强,连眼角的弧度都透着无力。
喉间又泛起熟悉的铁锈味,那味道顺着喉咙往下滑,让她忍不住蹙了蹙眉,却还是强撑着抬起手。
冰凉的指尖轻轻戳了戳冷疏墨的掌心。
那力道很轻,像是羽毛拂过,带着点故作轻松的俏皮:
“你看,我还能跟你闹着玩儿呢,哪有那么娇气。”
冷疏墨没说话,突然反手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她的掌心很热,热得像是能把谢折卿指尖的凉意都焐透。
紧接着,便将谢折卿微微颤抖的指尖按在了自己发烫的脸颊上。
那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带着些微的灼意,却又让人觉得滚烫得安心。
谢折卿能清晰地感受到冷疏墨急促的呼吸,一呼一吸都喷在她的腕间,像一团裹着热气的火,烫得她手腕发麻,连带着心口都跟着发紧。
她甚至能看到冷疏墨垂着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细碎阴影,每一次颤动,都像是在轻轻挠着她的神经。
“你总说没事……”
冷疏墨的声音终于响起来,带着明显的压抑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每一个字都透着哽咽。
她微微低头,睫毛不经意间扫过谢折卿的手背,那柔软的触感轻得像绒毛,却痒得谢折卿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总怕给我添麻烦……”
冷疏墨的拇指轻轻摩挲着谢折卿冰凉的手背,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声音里的心疼再也藏不住:
“折卿,你可不可以多自私一点?多对你自己好一点?”
此时,窗外的雨戛然而止,只留下零星的雨滴在玻璃上缓缓滑落,像是为这沉重的对话落下的眼泪。
残留在玻璃上的雨珠折射着惨白的灯光,在谢折卿眼底投下斑驳的光影,让那抹复杂神色更显晦涩。
停顿了片刻后,谢折卿再次开口,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你是不是有事情要跟我说啊?刚才手机响的时候,我看你好像挺着急的样子。”
喉间泛起的血腥味让她下意识抿了抿唇,指腹在冷疏墨掌心轻轻摩挲,似是想抚平对方眉间的褶皱。
冷疏墨的动作瞬间僵在原地。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白炽灯的光晕在她眼前晃出重影。
她低头看着谢折卿泛着青白的指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凸起,又抬头对上那双强撑着笑意却满是血丝的眼睛。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混着谢折卿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搅得她鼻腔发酸。
重生前那一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某个大雪纷飞的清晨,谢折卿在厨房忙得额头沁汗,将热乎乎的营养粥递到她手中时,连指尖都被烫得通红;
明明手腕被烫伤了,却笑着说“没事,一点都不疼”;
明明为了救自己受伤落下病根,可硬是瞒着不说;
……
她也曾问起,当时的谢折卿却总说“我没事,你去忙吧”,把所有的疼、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安,都悄悄藏在笑容背后,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就像现在这样,明明伤口疼得攥紧了被子,却还在担心她的工作,怕自己给她添麻烦,耽误了她的事。
此刻眼前人苍白的面容与记忆里的画面重叠,冷疏墨突然觉得喉咙像被输液管勒住,酸涩得发疼。
“没什么急事,就是工作上的一点小事,晚点处理也没关系。”
冷疏墨声音发颤,反手握住谢折卿的手,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暖着她冰凉的指尖:
她能清晰感受到那冰凉的皮肤上凸起的静脉,像是干涸的河床。
窗外的风突然又起,吹得树梢残叶沙沙作响,却吹不散病房里凝滞的空气。
她顿了顿,眼神认真地看着谢折卿,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你好好养伤,其他的事情都不用管。”
说到最后一句,冷疏墨突然顿住。
她伸手轻轻擦去谢折卿鬓角的冷汗,指尖拂过对方眼下青黑的阴影,像是触碰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瓷器:
“要是疼痛没有减轻就跟我说,别再自己强忍着了,好不好?”
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
谢折卿望着冷疏墨泛红的眼眶和认真的眼神,掌心传来的温度顺着血管漫遍全身。
那滚烫的温度裹着心疼,顺着指尖一点点往心口钻,令谢折卿的鼻子又酸了些。
她望着冷疏墨攥着自己手时微微泛白的指节,心里跟揣了团温软的棉花似的,又暖又涩。
谢折卿怎会不知道,此刻冷疏墨眼底的心疼没有半分作假,那是真真切切害怕自己身体再出问题,也怕自己再硬撑着扛过所有。
可这份既暖又涩的心情刚在心底漫开,另一份担忧就像细刺似的扎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