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班的压抑氛围如同粘稠的泥沼,缠裹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廖奎和谢薇凭借着内心的坚守与外部的细微温暖,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顺从。然而,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廖奎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天下午,学习班结束后,廖奎正准备离开场部回畜牧科处理些手尾工作,却被张振山在礼堂门口叫住了。
“廖奎,等一下。”
廖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这位一向严厉务实的顶头上司。张振山脸上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些难以捉摸的东西。
“张科长,您找我?”廖奎态度恭敬。
“嗯,”张振山点了点头,示意廖奎跟他往办公室方向走几步,避开散去的人流,“猪号那边,春季防疫的方案你抓紧时间弄个初稿出来,秦技术员最近……状态不太好,你多上心。”
“是,我明白。方案我已经有了一些初步想法,明天就拿给您过目。”廖奎应承道,心中猜测张振山找他就是为这事。
张振山“唔”了一声,算是认可。两人走到一棵光秃秃的老杨树下站定,张振山摸出烟袋,慢条斯理地卷着烟,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远处忙碌的春耕景象。就在廖奎以为谈话结束时,张振山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用一种近乎闲聊、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斟酌语气,开口说道:
“对了,场部刚下了个通知。西山那边……就是前阵子出事的那个劳改队,”他顿了顿,烟卷在指间捻了捻,没有看廖奎,声音平稳,“有个队员,在那次混乱里受了重伤,腿废了,干不了重活了。上面研究决定,把人转到咱们农场家属区来,安排点编筐、搓麻绳之类的手工活,算是……给条出路,也省得放在那边占着名额。”
廖奎的心脏在听到“西山”、“出事”、“劳改队”这几个词的瞬间,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回四肢百骸。他全身的肌肉在那一刻绷紧到了极致,几乎是依靠着在虚拟空间中千锤百炼出的意志力,才强行控制住了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
岳父!是岳父吗?!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如同疾风暴雨。岳父谢广安在黑水河段主动留下,伪造现场,目的是制造“失踪”或“死亡”的假象。如果他没有死,而是重伤……那么被转移出来,安排在人员相对混杂的家属区边缘,确实是一种可能的处置方式!这远比让他直接“消失”或死在劳改队,更能解释得通,也更能彻底断绝外界的追查——一个重伤致残、失去劳动能力、被“仁慈”安置的前劳改犯,谁还会去过多关注他的过去?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涌起的、难以抑制的期盼与担忧,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利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能问,不能表现出任何超出常理的兴趣。张振山是出于什么目的告诉他这个消息?是无意间的闲谈?还是……某种隐晦的、不便明言的暗示?张振山作为转业军人,或许对谢广安那样的老军官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或尊重?或者,仅仅是出于工作安排,觉得有必要让他这个畜牧科骨干了解一下场里新增加的非生产人员情况?
廖奎强迫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听到“劳改队”和“出事”这类字眼时应有的凝重,但又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淡漠,他微微蹙眉,语气平常地回应道:“哦?是这样。安排在家属区,倒是……省事了。”
他刻意没有追问任何细节,比如那人的姓名、年龄、具体伤势,仿佛这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微不足道的场部通知。
张振山点燃了卷好的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他看了一眼廖奎,那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没有。然后,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干脆:“嗯,就这么个事。你心里有数就行,防疫方案抓紧。”
“好的,张科长,那我先去忙了。”廖奎恭敬地应道,然后转身,迈着与平常无异的步伐,朝着畜牧科的方向走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炭火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轰鸣。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了!张振山这个看似不经意的渠道,却可能指向了岳父谢广安生死下落的关键线索!
他必须立刻告诉谢薇!必须想办法核实!但在那之前,他需要绝对的冷静和谨慎。这究竟是希望之光,还是另一个陷阱的开始?他不敢确定,但无论如何,这缕意外透出的微光,已经足以在他和谢薇沉重的心头,投下了一颗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石子。
回到畜牧科那间狭小的工具间,关上门,廖奎背靠着冰冷的木板门,才允许自己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张振山那句看似随意的话,如同在他脑海中投下了一颗炸雷,余波阵阵,搅得他心神不宁。
岳父可能还活着!而且就在农场家属区边缘!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深切的担忧,以及一种近乎恐惧的谨慎。他必须亲眼确认,必须知道岳父现在究竟怎么样了。那个“重伤致残”、“腿废了”的描述,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过去无数次在虚拟训练空间中分析情报一样,迅速制定了一个看似合理、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行动计划。畜牧科最近确实有一头拉车的驽马蹄铁有些松动,需要去后勤仓库领点备用材料和工具,而通往后勤仓库的路,恰好会经过家属区最外围那片相对偏僻的区域,那里靠近农场早期的废弃苗圃,也是安排一些特殊人员的理想地点。
第二天上午,廖奎拿着一份手写的领料单,刻意绕了一段路,朝着家属区的边缘走去。越靠近那片区域,环境越发显得荒僻。几排低矮破旧的土坯房稀疏地散布着,房前屋后堆着杂物柴火,与农场中心区域的规整截然不同。一道锈迹斑斑、象征意义大于实际阻隔作用的铁丝网,将这片区域与更远处的荒野林地粗略地分割开来。
阳光有些刺眼,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植物腐烂的气息。廖奎放慢脚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前方。
在靠近铁丝网的一处背风的土坡下,有一个极其简陋的窝棚,用旧木料和破席子勉强搭成,勉强能遮风挡雨。窝棚前,有一小堆浸泡过的、颜色发暗的柳条。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坐在一个低矮的小木墩上,正佝偻着腰,费力地整理着那些柳条。
那个背影……廖奎的心脏猛地一缩。
虽然比记忆中更加消瘦,肩胛骨隔着破旧的单衣清晰地凸现出来,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虽然头发更加花白杂乱,如同枯草。但那个坐姿,那肩背依稀残留的、属于军人的挺直轮廓……不会错!
就在这时,那人似乎想要挪动一下位置,他用手撑住膝盖,试图站起来。他的动作显得异常艰难和迟缓。当他勉强站直身体,转过身想去拿放在稍远一点的砍刀时,廖奎看清了他的侧脸和全身。
岳父!谢广安!
他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长期缺乏营养的蜡黄色,布满风霜刻下的深深皱纹。但那双眼睛,尽管深陷在眼窝里,却依旧沉静,如同两口古井,看不到底,却蕴含着一种经历过生死、被打磨到极致后反而愈发坚韧不屈的韧性。
然而,最让廖奎心头剧痛的,是岳父的腿。他的左腿明显行动不便,站立时身体重心完全落在右腿上,左腿微微蜷缩着,脚尖虚点地面。当他试图迈出一步去够那砍刀时,整个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及时用手扶住了旁边的窝棚柱子才稳住身形。那走路的姿态,是一种明显而笨拙的跛行,每一步都仿佛牵扯着巨大的痛苦和不适。
“重伤致残”、“腿废了”……张振山的话在他耳边回响。眼前的景象残酷地印证了这一切。岳父为了他们,不仅选择了牺牲自由,更付出了如此惨重的身体代价!
廖奎站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那里。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稀疏的灌木和那道铁丝网,他贪婪地、死死地望着那个身影。他看到岳父重新坐回木墩,拿起一根柳条,那双曾经握枪、指挥若定的大手,如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和老茧,正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尝试着将它弯曲、编织。他的动作很慢,时不时会因为腿部的不适而微微蹙眉,但他没有停下,眼神里没有任何抱怨或绝望,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存的坚持。
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胸腔里冲撞,催促着廖奎冲过去,喊一声“爸”,扶住他颤抖的身体,查看他腿上的伤势。但他不能。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理智如同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束缚在原地。
任何不必要的接触,都可能将岳父重新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也可能毁掉他们好不容易才为母亲争取来的“死亡”身份。他们此刻的“不识”,才是对岳父最大、最残酷的保护。
他就这样静静地、远远地看着,将岳父消瘦却坚韧的身影,那跛行的脚步,那沉静的眼神,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没有交流,甚至岳父可能根本未曾察觉到远处女婿的凝视。但这无声的远望,却完成了一次沉重的确认。
岳父还活着。他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活了下来,就在他们触手可及,却又必须遥遥相望的地方。
廖奎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在春日阳光下,与柳条和残疾搏斗的、孤独而坚韧的背影,然后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后勤仓库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