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钟台檐角时,誊录堂朱漆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文娘攥着湖笔的手微微发颤,湖笔杆上的螺钿在雪光里闪了闪——那是她亡夫当年用半斗米换的定情物。
\"阿婆,您排头一个。\"
小禾捧着新裁的竹纸从门内探出半张脸,竹纸边缘还沾着新鲜的竹青味。
文娘这才发现,台阶下早排了百来号人,裹着粗布棉袄的、提着炭笔的、甚至有个抱着孙儿的老妇,怀里的小娃娃正啃着块冻得硬邦邦的红薯。
\"都别急。\"
苏芽靠在廊柱上,皮靴尖轻轻磕了磕门槛
\"纸管够,墨管够,就看谁抄得认真。\"
她说话时呵出白气,睫毛上凝着薄霜——天刚亮她就来守着,靴底的积雪早融成水,在青石板上洇出两团深色的印子。
文娘是头一个接过竹纸的。
她把湖笔在砚台里蘸得饱饱的,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足有半刻钟,直到墨珠坠下,才落下第一笔。
\"周阿芸,年二十三,大雍二十七年冬,充地母替身......\"
她的小楷工整得像刻出来的,写到\"不可效仿\"四字时,笔锋突然重了些,墨汁在\"效\"字最后一笔洇开个小团,倒像朵凝固的梅花。
\"这手反字,绝了!\"
人群里突然爆出声惊叹。
苏芽抬眼,见个右掌畸形的汉子正伏在案前,左手压着纸,右手悬腕倒写——竹纸上的字迹竟是正的!
那手背上的筋脉拧成青虫似的,指节因长期反握笔杆凸起老高。
\"墨奴。\"
文娘轻声唤了句,把自己的松烟墨推过去
\"用这个,不容易晕。\"
墨奴抬头冲她笑,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
\"谢典守。\"
他说话时右手没停,竹纸\"沙沙\"翻过一页,速度比寻常抄手快了三倍不止。
变故出现在辰时三刻。
苏芽正盯着廊下的日晷——日头刚爬上东墙,该换轮值的抄手了——忽听\"刺啦\"一声响。
循声望去,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正用指甲刮纸,\"不可效仿\"四个字被刮得毛糟糟的,纸背都透出了指痕。
\"这位兄弟。\"
影行不知从哪冒出来,腰刀鞘轻轻抵在汉子后心
\"苏首领说过,删改警示句要登记。\"
他的声音像块冻硬的麻糖,又脆又冷。
汉子脖子一梗
\"我就觉得这四字扎眼!那些地母替身都是自愿的,哪有什么'不可效仿'?\"
燕迟从廊下走过来,月白棉袍下摆沾着雪水。
他捏着抄本的手紧了紧
\"仅删一句,便要惩处?\"
苏芽没答话,俯身捡起汉子刮落的纸屑。
纸纤维里还沾着墨,在她掌心洇出个模糊的\"仿\"字。
\"他删的不是字,是责任。\"
她直起腰,目光扫过人群
\"若人人都觉得'效仿无妨',明日就会有人把自家闺女往冰窟窿里推——就像前朝那些官儿。\"
汉子的脸\"唰\"地白了。
燕迟望着苏芽眼底的冷光,突然想起前日她站在无碑墙下说的话
\"名字要比术法传得更远。\"
原来她要的不是字,是刻在人心上的秤。
\"凡删改警示者,罚抄《禁术祸录》一百遍。\"
苏芽提高声音
\"每日交由小瞳朗读一遍——他虽盲,声儿亮得很。\"
小瞳正蹲在廊角,听见自己名字,歪着头笑,盲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
三日后晌,墨奴攥着卷黄绢冲进医坊。
他的右手还沾着墨,绢角被攥得皱巴巴的
\"苏首领,我抄完《地母名录》,又写了这个......\"
苏芽展开绢卷,\"母名考\"三个大字跃入眼帘。
三百七十二个名字旁,密密麻麻记着籍贯、年龄、被征的缘由,最后一页右下角,用朱砂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活\"字:
\"吾母张氏,年十九,强征为地母替身,临行前咬破手指,在我掌心画一'活'字。\"
\"好。\"
苏芽把绢卷递给铁舌
\"录入《北谷罪案初编》,列为'前朝暴政卷一'。\"
她摸出块青铜职牌
\"以后你是记罪吏——\"
手指划过职牌上的刻痕
\"你写的不是反字,是你娘留给你的光。\"
墨奴接过职牌时,眼泪\"啪嗒\"砸在牌面上。
他畸形的右手颤抖着,突然抓住苏芽的手腕——掌心有块淡红色的印记,正是个\"活\"字。
第五日的变故来得更急。
未时刚过,抄录堂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
苏芽冲进门,见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撕着竹纸,眼睛红得像血浸的
\"凭什么说这是错的?他们可是奉天承运!\"
他的指甲缝里渗着血,碎纸片沾了满襟。
\"春桃,别押他。\"
苏芽拦住要动手的护卫
\"小禾,诊脉。\"
小禾把住少年手腕,指尖刚搭上脉门就皱起眉
\"血像开了锅似的翻涌——中了迷神草的毒!\"
燕迟蹲下来,盯着少年嘴角的白沫
\"幽旌会的旧手段。\"
他的拇指摩挲着腰间玉坠——那是他从前朝典籍里翻出的,记载过这种毒草的用法。
苏芽转身对影行
:\"关堂一日,全谷清井。\"
又对老秤头道
\"在钟台边设'疑文榜',有疑问的匿名投书,五人合议裁决。\"
老秤头应着,掏出块黑木牌,上面已经刻好了\"疑文榜\"三个字。
重开那日,文娘是头一个投书的。
她的匿名信写在半张旧药方背面,字迹被揉得发皱
\"若只许记祸,不许传法,是否也在制造新谎言?\"
合议时,燕迟把信摊在火盆旁。
火苗映着他的眉峰
\"术可记,但须加三重封印。\"
他屈指敲了敲案几
\"一朱砂契符,二火判验真,三'不得实操'誓约——违者,视为蛊惑。\"
苏芽亲自监印首批《受限典录》。
印版是块青铜铸的\"观史勿践\",烙在牛皮封面时\"滋啦\"作响,青烟里飘着焦糊的纸味。
她把第一册递给文娘
\"你要的真,我们留了。你要的警,我们也刻了。现在,轮到你来守。\"
文娘接过书时,指腹擦过\"观史勿践\"四个字,像在摸什么活物。
夜半,小瞳突然从草席上坐起。
他的盲杖\"咚\"地戳在地上
\"火在喊......有一本在骗人。\"
小禾举着火折子冲进藏书窑,把刚入库的《礼官杂记》翻了个遍——血试显名没问题,火判验真也稳当。
苏芽接过书,指甲轻轻划过书脊。\"拆线。\"她轻声说。
线脚拆开的瞬间,一张极薄的蝉翼纸飘出来,上面写着\"脐血引龙九步诀\",笔迹娟秀得像文娘抄经时的小楷。
次日卯时,文娘跪在医坊药柜前,膝盖压着块冻硬的砖。
\"我怕......\"
她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雪
\"怕有一天,我们都忘了是怎么活下来的。\"
苏芽蹲下来,把她扶起来。
\"那就让我们记得更清楚一点\"
她将蝉翼纸投进火盆,火苗\"轰\"地窜起,把\"脐血引龙\"四个字舔得干干净净
\"今后,受限典录由双人共管——你管钥匙,我管印。\"
阿灰蹲在门外,突然仰头长吠。
那声音穿透风雪,撞在钟台的铜钟上,荡起绵长的回响。
苏芽望着钟台方向,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沿——那里摆着块新刻的木牌,上面的\"讲古台\"三个字还带着刨花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