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崖下的地火轰鸣声里还裹着嫩芽顶雪的脆响,议事台旁的暖灯突然“滋”地暗了半分。
苏芽正给守灯补红布兜的线头,指尖一凉——不是风,是空气里的温度在往下掉。
“黑烟!地火口冒黑烟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苏芽抬头时,正看见小环的蓝布裙角掠过草棚缝隙。
这哑女跑得比雪豹还急,发绳散了也顾不上,炭笔还别在耳后,陶板撞得腰间叮当响。
她奔到地火口时,黑烟正像条墨龙往天上窜,火道石管表面结着冰碴子,裂缝里渗出的黑灰落了她半肩。
小环蹲下去,冻红的指尖摸过石管裂痕。
冰壳子“咔”地碎了一块,露出里面凝结的黑渣——地火回流堵了。
她猛地直起身,陶板往怀里一揣,转身就往议事台跑。
铜锣声是第三声撞响的。
“当——当——当——”
清冽的声音劈开寒雾,正在晒兽皮的张屠户手一抖,半张狼皮摔进雪堆;补渔网的文娘把梭子砸在脚背上,疼得直吸气;连正在给老黄狗喂热粥的农老九都端着碗冲出来,粥泼在棉鞋上,腾起一小团白汽。
“火断了!”
小环的炭笔在陶板上划出飞白,“火时官”的木牌在胸前晃得急。
她把“火断”二字往议事台一贴,陶板撞得木台“咚”响,指节因为攥太紧泛着青白。
人群嗡地炸开。
农老九当先挤到前面,碗往地上一墩
“昨儿轮值是陈九组!我瞅见他们守夜时往火道里添了三回柴,烧得石管直冒热气!”
他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像活物,唾沫星子溅在雪地上,瞬间结成冰珠。
陈九蹭地跳起来,破棉袄的袖口开了线
“放你娘的屁!上一班封接口时没塞紧泥团,我们接班时石管就漏风!”
他抄起根烧火棍,棍头还沾着焦黑的树皮
“有本事你查前半夜的火录!”
“查个屁!”张屠户攥着杀猪刀走过来,刀鞘磕得靴子响
“没火道,明儿全谷喝西北风?苏首领呢?让苏芽来断!”
苏芽在暖帐里听得清楚。
守灯正揪她的发尾玩,红布兜蹭着她手腕,暖融融的。
她摸了摸守灯的小脑袋,把孩子往春桃怀里一递
“去传话。”
春桃的牛皮靴踩得雪地咯吱响。
她站在人群最前排,刀穗子扫过陈九的烧火棍
“首领说,火道归契管,非首领裁。”
她声音像淬了冰,目光扫过每一张涨红的脸
“谁再喊首领,按‘乱契令’记一过。”
人群静了一瞬。
张屠户的刀鞘垂下去,陈九的烧火棍“啪”地掉在雪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转成一条河,哗啦啦涌向石判——他正站在合契环旁,手指摩挲着环上“契监”二字的刻痕。
“取契环。”
石判的声音不大,却像块压舱石。
他从怀里掏出块粗布,轻轻擦了擦合契环的铜锈
“按‘毁者共诛’之则,召三班轮值者共审。”
木爷不知何时搬来卷图纸。
他哈着白气,把冻硬的羊皮纸铺在雪地上,用石块压住行脚
“都来看。”
他枯瘦的手指点着接口处
“这道弯儿设计窄了,地火冲得急时,灰渣子爱往这儿堆。”
图纸边缘结着冰花,他呵了口气,冰花融成水,顺着“隐患”二字的墨迹往下淌
“不是哪个人的错,是咱们的契没写周全。”
农老九蹲下去,粗糙的指腹蹭过图纸上的批注。
陈九也凑过来,棉袄袖口的线头勾住了木爷的裤脚。
不知谁先叹了口气,张屠户弯腰捡起烧火棍,拍了拍上面的雪
“修管的跟我走,我家有备用石片。”
文娘扯了扯陈九的袖子
“融冰的缺人,你搭把手?”
雪地里的人开始流动。
有人跑去取铁锤,有人去背融雪的陶瓮,连总说“老了不中用”的王阿婆都拎着竹筐过来
“守灯的交给我,我看着她玩。”
燕迟在火道旁蹲了整夜。
他怀里揣着写满字的羊皮纸,是按旧《火政》拟的“应急火令十二条”,墨迹被体温焐得有些晕染。
天刚蒙蒙亮时,他踩着霜花往议事台走,却见小环的陶板亮得晃眼——上面用炭笔列着“抢修功录榜”,每道划痕都深可见骨,“李三娘·扛石七块”排在最上头。
李三娘正蹲在台下啃冷馍,见燕迟看过来,抹了抹沾着石粉的嘴
“小环说,功满五划能上台提策。我琢磨着,等修完火道,我想提个‘石片备库’的法子。”
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落着霜
“从前只敢听人下令,如今倒能自己出主意了。”
燕迟低头看手里的令书。
墨迹在晨光里泛着青,像块压在胸口的石头。
他忽然想起字痴教孩子们识字时说的话
“真正的王,该坐在每个人的心里,不是王座上。”
风掀起他的衣摆,他把令书往怀里拢了拢,转身往木工房走。
木爷正给合契环刻新痕。
燕迟站在门口,把拆成三条的建议递过去
“劳烦刻在外圈,和大家并列。”
他声音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轻快
“我不是下令,是来议事的。”
七日之后,地火重燃的轰鸣比往日更响。
苏芽站在合契环前,守灯的红布兜在她脚边晃成一团火。
小环举着新制的契灯——那是截从火道引出的细管,顶端燃着豆大的火苗,专为议事照明。
陶板在火上烤得发烫,苏芽用石刀刻下“首断火,首共修,首立信”九个字,火星子溅在雪地上,“滋”地化成小水洼。
“宣契。”
她话音刚落,石判突然“扑通”跪在雪地里。
他从怀里摸出枚铜印,印面还沾着旧年的朱砂——那是他当讼师时替人争田产的印信。
“我从前替人算地亩、争房契,”
他声音发颤,把印信扔进火道
“今日才懂,真正的判,是判自己愿不愿守约。”
火舌卷走铜印的刹那,守灯摇摇晃晃扑过来。
她扑了个空,摔进雪堆里,却立刻扒着苏芽的裤脚往上爬。
苏芽低头看她,目光像春风化雪
“慢慢来。”
合契环的内圈,木爷新刻的小字在火光里发亮——
“火可灭,契不熄。”
当夜,风势突然变猛了。
春桃巡夜时裹紧皮袄,听见冰崖那边传来闷响,像是什么东西在断裂。
她蹲下来,用刀尖划开雪层,下面是半冻的粮窖——存粮的计数木牌上,“三十日”三个大字被风吹得直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