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的高热在苏芷柔不眠不休的守候与精湛医术的治疗下,终于缓缓退去。当他再次睁开沉重的眼皮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伏在榻边,困极而眠的苏芷柔。她依旧穿着那身沾染了药渍与尘土的衣裳,发丝有些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一只手还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掌心。
他没有动,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憔悴却依旧清丽的侧脸上,心中百感交集。劫后余生的恍惚,对她不顾一切前来相救的震撼与感激,还有那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汹涌澎湃的情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苏芷柔似乎睡得极不安稳,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当她的视线对上他深邃专注的眼眸时,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两人交握的手,脸上瞬间飞起红霞,下意识地便要抽回。
萧煜却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没有放开。他的掌心因伤后虚弱而有些汗湿,力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多谢。”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与复杂情愫。
苏芷柔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心跳如擂鼓,被他握住的手微微颤抖,却终究没有再挣扎。帐内一片寂静,只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某些早已滋生、此刻终于破土而出的情愫,在无声地蔓延。
然而,温情脉脉的时刻并未持续太久。萧煜挣扎着想要坐起,牵动了肩头的伤口,一阵剧痛让他闷哼出声,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别动!”苏芷柔立刻忘了方才的羞赧,急忙按住他未受伤的右肩,语气带着医者的严厉,“伤口很深,箭毒虽解,但需静养,否则筋骨难愈!”
也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兵小心翼翼的通禀:“将军,长安……有天使至,已在大营外。”
两人俱是一震。萧煜眼中的温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凝重。他看向苏芷柔,沉声道:“扶我起来,更衣……接旨。”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
宣旨太监面无表情地宣读着皇帝的旨意。
旨意中,首先肯定了萧煜驰援玉门、击溃敌军、守住关隘的战功,给予了丰厚的物质赏赐。然而,紧接着,语气陡然一转,严厉申饬其“身为方面大将,不察敌情,轻敌冒进,致自身重伤,几误军国大事”,着其伤愈后,上表自陈其过。最后,提及苏芷柔,旨意措辞极为微妙,既肯定其“仁心济世,控制疫情有功”,又暗含敲打,言其“擅离值守,虽情有可原,然法理难容”,命其“暂留军中戴罪效力,以待后命”。
没有明确的惩罚,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帝王之怒与猜忌,让帐内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
宣旨完毕,太监皮笑肉不笑地对被亲兵搀扶着、跪地接旨的萧煜道:“萧将军,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望您好自为之,莫要再行差踏错,辜负圣恩。”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垂首肃立的苏芷柔。
待天使离去,众将退下,帐内只剩下萧煜与苏芷柔二人。
萧煜沉默片刻,忽然推开搀扶他的亲兵,对着长安方向,再次重重跪下。他因动作猛烈而牵动伤口,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脸色更加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将军!”苏芷柔惊呼,欲上前扶他。
萧煜抬手阻止了她,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臣,萧煜,万死!不敢求陛下宽宥臣之罪愆。然,懿妃娘娘……苏医官,入疫区救民于水火,赴危难救臣于必死,其心仁,其术精,其行勇!所有罪责,皆在臣一人之身!臣愿以此战微功,抵苏医官擅离之过!恳请陛下……明察!”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不是在为自己辩解,而是在用他刚刚用性命换来的战功,在为苏芷柔请命,将所有的罪责揽于自身。
苏芷柔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因跪姿而挺得笔直却微微颤抖的脊背,看着他肩头纱布隐隐渗出的血色,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明白,他此举,无异于将他与她的“私情”摆在了明面上,是在用他的前程和性命,赌皇帝的一念之仁。
这份饱含萧煜请罪之意与战况详情的加急奏报,再次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长安。
紫宸殿内,李琮看着这份字字泣血、又句句刚硬的奏报,沉默了许久。他能想象到萧煜跪在军帐中,以伤重之躯,为他心中所爱请命的决绝模样。
“以其战功,抵苏氏之过……”李琮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指尖在龙案上轻轻敲击。他愤怒吗?自然。帝王的尊严被触动,倚重的将领心思旁属。但另一方面,萧煜的忠诚与能力,苏芷柔的仁心与医术,以及在西北疫情与战事中发挥的关键作用,亦是事实。更重要的是,萧煜此举,是将选择权,赤裸裸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是严惩不贷,以儆效尤,维护皇室与军法的绝对威严?还是……顺水推舟,既全了功臣之心,也给了那本就无意于宫闱的女子一条生路,更可借此彻底收服萧煜之心?
谢知非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轻声道:“陛下,萧将军重情重义,苏妹妹仁心坚韧,此二人,皆非心存恶念之辈。如今西北初定,正值用人之际……”
李琮抬眸,望向西北方向,目光深邃难测。一场围绕功过、情义与帝王心术的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