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决心清丈京畿田亩的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表面上,各级官员纷纷上表,称颂陛下圣明,体恤民情,欲正本清源。然而,水面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汹涌。
永平县,这个被选作试点的小县,一时间成为了无数双眼睛关注的焦点。县令周明轩,一个年近四旬、在县令任上蹉跎了近十年的“老实”官员,接到这份烫手山芋时,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这是机遇,更是巨大的风险。
户部派来的“清丈专项司”吏员很快抵达,大多是些年轻面孔,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却也缺乏地方实务经验。清丈工作甫一开始,便遇到了无形的软钉子。
“周大人,不是下官不尽力,只是……这旧田亩图册,年久失修,多有模糊不清之处,需得仔细核对,急不得啊。”县衙的老户房书吏慢悠悠地禀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为难。
“周明父,我们庄子上的地,祖祖辈辈就是这么些,官府都有记录,何须再劳师动众?”城东拥有良田千顷的孙举人,亲自到县衙“拜会”,话语客气,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倨傲。
更有甚者,当清丈小队下乡时,往往会“恰好”遇到田间道路被杂物堵塞,或是被一群“热情”的村民围住,七嘴八舌地诉苦、抱怨,甚至故意指错地界,拖延时间。负责带路的本地胥吏,则往往眼神闪烁,言辞含糊。
“大人,这些刁民愚顽,不识朝廷苦心,不如……”一名年轻气盛的户部吏员按捺不住,向周明轩建议采取强硬手段。
周明轩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摇头制止:“不可。陛下旨意,以劝导核实为主。若动用武力,正中某些人下怀,正好坐实我们‘扰民’的罪名。他们这是在试探,试探朝廷的决心,也试探我们的底线。”
他将情况如实写成密奏,通过特殊渠道直送御前。信中不仅陈述了遇到的阻力,还详细分析了可能涉及的本地势力,以及胥吏系统可能存在的腐败。
紫宸殿内,李琮看着周明轩的密奏,脸上看不出喜怒。
“王瑾,告诉周明轩,朕知道了。让他沉住气,先从无主荒地、官田以及那些背景相对简单的自耕农田亩开始清丈,做出样板。对于大户,先礼后兵,将朝廷的政策,尤其是‘新税法’(摊丁入亩的初步构想)中关于减轻小农负担的部分,反复宣传。另外,让他留意胥吏中,是否有尚可挽救、或能为我所用之人。”
“老奴明白。”
李琮又对侍立一旁的张允道:“工部的新式农具,挑选几种最实用的,尽快送一批到永平,就在官田和几户愿意尝试的自耕农田里试用。要让百姓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光靠嘴说是不够的。”
“臣遵旨。”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永平县展开。周明轩按照皇帝的指示,改变了策略。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稳扎稳打,先从容易处着手,同时派人口齿伶俐的胥吏(经过筛选)深入乡里,宣讲政策。当第一批新式曲辕犁在官田里展现出远超旧犁的效率时,确实引起了一些农户的好奇和议论。
然而,阻力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蔽。
几天后,当清丈小队终于准备进入孙举人家的一处庄园时,冲突还是爆发了。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丁护院拦住了去路,声称清丈会破坏地气,惊扰祖先。带领小队的户部年轻吏员试图理论,却被推搡在地,仪器也被砸坏了一台。现场一片混乱,消息迅速传开。
“陛下,永平急报!清丈吏员被孙家庄园家丁殴打,仪器被毁!”王瑾快步将消息送入紫宸殿。
李琮眼中寒光一闪,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跳出来了。
“传朕旨意……”
他没有立刻下令抓人,而是让王瑾以极其严厉的口吻,申饬永平县衙维持地方不力,责令周明轩立即抓捕所有动手之人,严查幕后主使,并保障清丈吏员绝对安全。同时,这份申饬的旨意内容,被巧妙地“泄露”了出去。
一时间,永平县内外,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