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看着郭松龄颤抖的背影，胸口那股火气又涌了上来，但这次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近乎痛心的情绪。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清晨的院子里炸开，“我多大就开始跟你一起学习了？十八岁不到？！多少道理、多少疑惑，怎么做人，怎么做事！怎么立志，怎么实现民族理想！这上头我哪个不听你的？！”
郭松龄背对着他，肩膀猛地一僵。
那几个字眼——“民族理想”，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上。昨夜被羞辱的愤怒、被排挤的委屈、一时冲动的懊悔……这些情绪搅成一团的心魔，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一线光来。
他眼中的混沌褪去了几分，恢复了些清明。
张学良却越说越激动，往前逼近一步，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失望：“可你今天这么干，让我这个做学生的实在是太失望了！都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可是这天职在我这你怎么就不认了呢？！啊？！”
这句话彻底击穿了郭松龄最后的防线，这在战场上坚不可摧的硬汉终于崩溃了。
他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缓缓地、一点点地蹲了下去。先是单膝跪地，然后另一条腿也软了，最后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
那个在奉军中以铁血冷硬着称的郭松龄，此刻像一尊垮掉的雕像。
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起初是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吼。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变成毫不掩饰的嚎啕，肩膀剧烈地抖动。
张学良愣住了。他见过郭松龄负伤流血，见过他暴怒骂人，见过他冷着脸下死命令，却从没见过他哭。
这哭声让人心头发颤。
良久，张学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郭茂宸，我走了这么多的路是找你解决问题的！不是来看你哭的！你说！这事怎么解决！”
郭松龄没有回答。他抱着头，哭声渐渐小了，但身体还在颤抖。他能怎么回答？无非就是在死去与屈服之中选一条路！可他郭松龄能屈服吗？！不能的！他宁折不弯！这是他半辈子立身的根本！
“你不说？！”张学良的声音又硬了起来，“那我说！我今天来我什么都没带！可你身上有枪，你现在如果还要把部队带走，就先打死我！”
郭松龄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沾满尘土。他背对着张学良蹲着，听到这话的时候眼中的难过几乎要溢出来。
“怎么？怂了？”张学良怒吼，每个字都像鞭子抽过去，“我告诉你，郭茂宸！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服从命令跟我回去！要么先把我打死！”
“汉卿……汉卿……”郭松龄打断他，声音嘶哑破碎，“我做不到……山海关没打开，倒让那帮王八羔子羞辱我！我该怎么办？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那哭腔太过凄凉，连张学良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他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郭松龄，大口大口地深呼吸，胸膛剧烈起伏。
郭松龄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张学良身后，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我郭茂宸从来没有这么给你丢过脸！这回脸丢大了，三八旅的脸丢尽了！把你张汉卿的脸也给丢尽了！”
张学良霍然转身，眼睛通红，走到郭松龄面前，几乎是咬牙切齿：“茂宸你哭什么呀？！你一大老爷们你哭什么呀？！”
他指着郭松龄的鼻子，手指都在抖：“我张学良这辈子我谁的眼泪我都受得了，可唯独就是你…你是我的老师啊！你知道你在我心里你是什么形象嘛？！”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能不能别让我瞧不起你！”
郭松龄浑身一震，像被雷劈中。他愣愣地看着张学良，看了好几秒，眼中最后一点清明也碎了。然后他猛地站直，一步冲到张学良身边，双手死死按住张学良两条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两人四目相对，鼻尖几乎碰到一起。
郭松龄的眼睛红得吓人，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好。我现在就找个地方死去。我无颜见人。我孙郭茂宸无颜见人！你让我找个地方死去！”
“简单啊！”
张学良一听更来气了，一把揪住郭松龄的军服领子，竟然拖着他往外走！
郭松龄猝不及防，被他拖得踉跄了几步。军装领子勒住脖子，呼吸都不畅了，但他没有反抗。
“想死！好！”张学良一边拖一边吼，声音在院子里炸响，“你不是说对不起我吗？！你不是说山海关没打开吗？！那你就给我滚回到战场上去！”
他拖着郭松龄，一直拖到院门口，猛地往前一推！
郭松龄狼狈地稳住身子，军装领口被扯开，露出里面的衬衣。他回头看着自己的学生，晨光里那张年轻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
张学良指着他，一字一顿：“给我上战场拼命打！要死给我死到战场上！”
郭松龄看着他，看了很久。眼中的疯狂、绝望、委屈，一点点沉淀下去，最后凝固成一种决绝的冰冷。
“好！”郭松龄此刻也是怒发冲冠，每个字都像钉进木头里的钉子，“好！我死到九门口……我死到九门口去！”
张学良瞪着他道：“说定了！”
郭松龄更是愤怒咆哮，斩钉截铁：“说定了！”
说完，他不再看张学良，转身，大步流星冲出院子。
脚步声在土路上急促响起，越来越远。然后，远处传来郭松龄嘶哑却无比清晰的吼声，在清晨的空气里炸开：
“三军团！全体集合！”
“三个旅全部掉头！目标九门口！给老子往死里打！往死里打——！！”
吼声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号令声、脚步声、马蹄声，整个村子仿佛都活了过来，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涌动。
院子里，张学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晨光完全洒下来了，照在他身上。他望着郭松龄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刚才那番激烈的争吵、拖拽、怒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现在，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他知道郭松龄这一去，真的会拼命。或许真的会“死到九门口”，但那也好过他被安上阵前抗命，被军法从事的强！
他张学良说的大多都是是气话，而他郭松龄说的，那却是誓言！是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不惜用性命挽回尊严的方式。
院子里静得可怕。远处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膜，模糊而不真实。
张学良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升起，阳光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