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接过那份文件夹,翻开。
郭松龄的电文一板一眼,独特行文让人仿佛能看到那严肃紧绷的脸:
【我们在东北有这样大的地方,经济富庶,人口有三千多万!尽够我们干的。这次进兵关内,既已打败了曹吴,已足雪当年之耻。如若再驱兵南下,胜则成为众矢之的,败,则徒损老将威名。不如雄踞关外,趁机观变,养精蓄锐,再谋一统!】
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梆硬,一点不圆润滑头,张学良他太了解他父亲了,这样的谏言,这相当于近乎直白的警告,因此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此刻他心里拔凉拔凉的,知道这封电文之后想再为郭松龄争取直隶总督这个位置是再无可能了。
他合上文件夹,文件夹发出轻微的“啪”声。他转头看向张作霖,试图缓和:
“爸,他只不过是在提醒你,不要‘棋胜不顾家’。咱们刚打完一场大仗,元气需要恢复,关内局势也还不稳……”
“哼!提醒?”张作霖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手指再次重重戳在文件夹上,“他这字里行间,摆明了在讽刺我‘穷兵黩武’!说我贪心不足,说我好大喜功!”
他的怒火被彻底点燃:“我这还没给他分果子呢,他就开始教训起老子该怎么走路了!这样的人,我能给他实权?能让他当直隶总督?!”
张作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点刚才抱孙子时的慈祥温情,只剩下鹰隼般的锐利和压抑已久的、被冒犯的怒火。他盯着儿子,一字一句,声音低沉:
“一个大将军,不专心于他自己打仗的本分,却对他的统帅做出的策略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未免,已经过于‘挟兵自重’了……”
他顿了顿,吐出最后三个字,带着冰冷的寒意:
“很、危、险!”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这三字冻结,沉重得让人窒息。
老张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相比于张宗昌那种赤裸裸的、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野心家——贪婪、粗鲁、信奉武力与地盘,目的明确而易懂——郭松龄这种人才更让他感到不安和难以掌控。
郭松龄有理想,有抱负,有自己一套完整的、关于“强兵御辱”、“振兴东北”甚至“国家统一”的信念。这种人,不容易被金钱、官职、地盘这些寻常的利益完全收买。他们认“理”,认“大义”。一旦他们认为统帅的决策违背了他们心中的“理”和“大义”,他们更容易“脑子一热”,干出一些在张作霖看来是“出格”甚至“叛逆”的事情来。
尤其是,这个人现在还手握重兵,盘踞在刚刚打下的关内要地!
就在这时,门外楼梯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女人的低语。于凤至和五夫人寿懿抱着孩子,大概是听见了书房里的争执,担忧地上楼来了。
张学良正在气头上,听到父亲如此评价郭松龄,又联想到杨宇霆等人平日备受重用,对比之下更觉不公,怒气冲顶,脱口反驳:
“你的部下杨宇霆,天天在这跟你聊战略,论天下,他就不危险了?!茂宸只不过说了这么两句实话,提醒一下,就成‘危险’了?有这道理吗?!”
他这话说得急,完全没考虑到关键区别——杨宇霆是参谋,是“谋士”,手底下没兵!他的危险,最多是“主意出歪了”的危险。而郭松龄是统兵大将,是“军阀”,手握能攻城略地的实实在在的军队!
当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将领,开始提出与统帅心意相悖、甚至带有批评意味的战略建议时,他所展现出的“独立性”和“不驯服”,在张作霖看来,就是最大的危险!尤其是这种“不驯服”还建立在他自认为正确的“理想”之上,显得他对张作霖本人的权威,已经没那么“忠诚”。
“杨宇霆的策略,不就是我的策略吗?”张作霖不耐烦地挥手,“他是在帮我完善想法,是在顺着我的思路走!你不要老是拿他来攀比!”
这话倒是实情。杨宇霆深谙为臣之道,他的谋划,核心是揣摩并实现张作霖的意图,是“深得朕心”。而郭松龄,是想用他的“理”,来影响甚至试图改变张作霖的决策,老张自然不喜欢这个老和他唱反调的臣子。
“比都不能比了?!”张学良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拔高,脸涨得通红,几乎是怒吼出来,“我管不了你的部下!那你也别管我的部下!行了吧?!”
他指着父亲说完这句近乎决裂的气话,他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拉开门就要冲出去。
门一开,正撞见抱着孩子、刚走上楼梯平台、满脸忧色的于凤至和寿懿。孩子被父亲怒气冲冲的样子吓了一跳,在于凤至怀里不安地扭动。
“站住!”
身后传来张作霖雷霆怒喝。
张学良脚步一顿,停在门口,背对着父亲,胸口剧烈起伏。
张作霖追了出来,站在书房门口,指着儿子的背影,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你的部下?!你的部下是谁的部下?!啊?!太狂妄了你!”
于凤至怀里的孩子被这吼声彻底吓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在楼梯间里回荡,格外刺耳。
张作霖死死盯着儿子挺直却僵硬的背影,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后脑勺,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长了“反骨”。
“你想反了你呀?!”这句话,老张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张学良猛地回头,眼圈也是红的,瞪着父亲,把最后那句话撂了下来:
“随你怎么想!”
一字一字,砸在地上。
然后,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冲下楼梯,脚步声又重又急,仿佛要把这帅府的楼梯踩碎。
于凤至左右看看,一边是暴怒的公公,一边是负气而去的丈夫,怀里还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最终只能担忧地望了张作霖一眼,低声对寿懿说了句“五妈我先去看看”,便匆匆跟着下楼去了。
张作霖看着儿子消失在楼梯转角,胸口堵着一团火,无处发泄,转身狠狠一拳捶在书房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混——蛋!”
他怒骂一声,不再看任何人,铁青着脸,转身气冲冲地回了书房,寿懿也紧跟着进了书房。
一场父子之间关于权力、路线、亲疏与信任的激烈冲突,最终以不欢而散告终。裂痕已生,无正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