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诗歌主流,是成熟典雅、被奉为“正声”的五言诗和承袭《诗经》的四言体,如《古诗十九首》与汉初韦孟的《讽谏诗》。
七言诗虽非绝迹,如汉武帝时的《柏梁诗》、张衡的《四愁诗》,但数量稀少,地位远不及五言,常被视为带有俗调或变”色彩,甚至与乐府、民间歌谣关联更紧密,难登大雅之堂。
崔琰闻言,朗声接过话头,他显然更看重诗歌本身而非形式窠臼:“子惠所言不差,七言一体,确乎少见。然正因其少见,更显其难能可贵!”
“七字成句,气韵流转更为酣畅,若以五言拘束,或难尽显其磅礴决绝之气!诗以言志,志达即可,何必拘泥于字句多寡?此诗之精神气骨,足以傲视当世诸多正声矣!” 崔琰性格刚直,更重内容实质,他对七言体不仅没有偏见,反而敏锐地察觉到字数多的优势。
张钧也点头附和崔琰:“季珪兄所言甚是。七言虽非主流,然观此诗,如江河奔涌,其势沛然莫之能御。尤其后二句,若非七字长句,焉能承载如此家国担当、生死决断之重?此体似疏阔,实蕴大气象!张郎君以此体抒此志,可谓相得益彰!”
“诗贵达意传情,不必拘泥形式,其文体或诗或赋,或四五言或六七言,在下以为并不重要。”张梁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在厅堂中回响,他环视众人,目光澄澈,继续道:“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关键在于,文以载道,言以足志,以言承文,文言合一!”
此话一出,犹如投入平静池水的巨石,激荡起层层涟漪。
“文以载道,言以足志。”一直不曾发言的张钧,轻声咀嚼着这几个字,他已经接到朝廷征辟,即将入朝为官出任郎中,身为天子近臣,他并没有多说话,只是在细细品味。
上了岸的人都谨言慎行,北宋嘉佑二年的千年龙虎榜里,章衡独占鳌头,蟾宫折桂,却少有文章留世,反倒是官场不如意者,比如三苏与曾巩、张载等人,以文才留名。
“好!说得好!”崔琰猛地一拍案几,双目精光暴涨,率先喝彩!他性情刚直,最厌烦无病呻吟、堆砌辞藻的虚浮文风,张梁一番话与他师门的观点不谋而合。
“张郎君此论,切中时弊!诗赋文章,若不能为时为事,不能承载大道,纵有华彩千篇,亦不过是无病呻吟,徒费精神!此论当为圭臬!”他站起身,对着张梁一揖,“张郎君见识卓绝,不知师从哪位名儒大贤??”
张梁坦然道:“在下所学,乃家兄所授,并无师承名门。”
崔琰闻言,眼中精光更盛,抢步上前,声音带着期许:“既无师承,郎君可愿与我同门,共拜郑师门下?”
他口中的郑师,正是名震天下的经学泰斗、海内儒宗--郑玄郑康成!
郑玄之学,最重经世致用,力矫时弊。当世经学流于繁琐,一经说至百万言,郑玄删削冗杂,倡言“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其学与张梁所说的文以载道、为时着事之论不谋而合!
魏超在一旁听得真切,脱口问道:“崔先生,您所言郑师,莫非是北海康成公?!”
崔琰听他提起师尊名讳,肃然拱手道,“正是。”
“那可真是巧事!”魏超抚掌大笑,“前些日子,我与三郎抵足夜谈,曾问及他心中仰慕的师门。你猜他如何说?”他故意顿了顿,环视众人,“三郎道:太学清流、鸿都辞赋、乃至曲阜圣裔孔门……皆非其志!”
崔琰何等机敏,听魏超说巧事,又闻张梁竟连孔门都无意,心中已如电光火石般豁然开朗,目光灼灼地投向张梁,声音带着惊喜与期待:“那莫非是……?”
张梁迎着崔琰炽热的目光,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向着崔琰郑重一揖,朗声道:
“在下心之所向,正是拜入北海康成公门下,聆听教诲!”
“哈哈哈哈哈——!!!”
张梁话音未落,崔琰已是抚掌纵声长笑!那笑声洪亮酣畅,充满了“英雄所见略同”的狂喜、为恩师寻得高徒的欣慰,以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契合感!
甄逸在一旁,见崔琰如此开怀,本不欲扫兴,但虑及现实,还是轻咳一声,谨慎提醒道:“季珪兄且慢欢喜。康成公自建宁二年(169年)党锢之祸起,为避嫌远祸,早已闭门谢客,罕少收纳新徒。此事…恐非易与,还需崔兄多费心周旋才是。”
崔琰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掠过一丝凝重,他略作沉吟,眉头微蹙,思索一小会儿后,脸上重新神采飞扬,甚至比方才更添了几分笃定与自信!
“无妨!”崔琰用力一拍胸膛,声音斩钉截铁,“我崔季珪,不正是党锢之后才蒙恩师收入门下的么?” 他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我稍后就修书两封,请成国(刘熙)与子尼(国渊)两位师兄代为美言,张郎君有如此经世致用之思、惊才绝艳之文,更兼心向郑学,其志可嘉!我相信,恩师若知张郎君才志,定会同意!”
见崔琰胸有成竹,众人便不再多言,话题自然流转到文事之上。
甄逸此时珍而重之地从绢布包裹中,取出张梁带来的七尺纸,向众人展示:“诸位请看,此乃张郎君新近研制的留侯纸,较之蔡侯纸,质地更匀,更宜着墨。前番张郎君也曾赠纸于我,可惜甄某一时技痒,竟悉数给糟蹋完了。”
他略带自嘲地笑了笑,“今日听闻苏家主言及张郎君在毋极,这才央他邀约,一为流民车马,二来嘛,实是心念此纸,一日不写便觉手痒难耐。”
崔琰取过一张,指尖细细摩挲,感受着那绵韧润柔的质感,抬眼看向甄逸,语带调侃:“仲道兄,今日你亲迎于大门,怕是有五分诚意,是冲着这留侯纸来的吧?”
甄逸但笑不语,算是默认,除了张梁与魏超,其余诸人皆好奇地取纸细观,啧啧称奇。
“留侯纸之妙处,你等一试笔便知!”甄逸吩咐侍女研墨备笔,随即转向张梁,笑容可掬,“张郎君,甄某有一不情之请……”
话音未落,便被崔琰截断:“既知是不情之请,那不说也罢!”引得在座几人都忍俊不禁。
甄逸佯怒瞪了崔琰一眼:“好你个季珪!还未成同门,便护起短来了?”他不再理会崔琰,对张梁恳切道:“甄某想请郎君留下两幅墨宝——就写那‘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以及‘文以载道,言以足志’两句,以作我书房里的镇斋之宝!”
此言一出,崔琰与刘惠立刻不依不饶起来。
“两句皆被你一人独得,我等岂非空手而归?”
“仲道,贪多嚼不烂,你只能择其一!”
厅中顿时起了小小争执,最终,甄逸得了长句,刘惠心满意足地分走了短句。崔琰则如愿以偿,索要了那令他击掌相和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一直不曾说话的张钧,此时也含笑上前相邀。得知他即将入朝为官,魏超灵机一动,向张梁建议道:“三郎,何不将你那日劝说田先生出山时所言,书赠给张兄?我看就正合其志!”
张钧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田先生?莫非是辞官归隐的钜鹿名士田元皓先生?”
魏超点头,“正是!前番司隶有疫,大批流民涌入钜鹿,我曲阳城接纳了万余流民。彼时恰逢县令外出,县丞县尉新旧交替,县中无人主事。我三人便亲往田先生隐居处,恳请他出山代掌政务,以安黎庶。”
“哦?”张钧兴趣更浓,“不知是何等金石之言,竟能打动田先生?愿闻其详。”
魏超神色肃然,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吟诵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张钧听闻此句,整个人瞬间肃立,手上毫毛倒竖,仿佛有电光在背脊处通过!他即将踏入的,正是那庙堂之高——郎中一职,虽非显赫,却是天子近侍,出入宫禁,参赞机要,乃无数士子梦寐以求的清要之位。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这八个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因升迁而有些激荡的心上!它提醒着张钧,紫绶金章并非终点,而是以忧民之实,践履忠君之志的起点。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此句更如洪钟大吕,在他心头震响。田丰先生何等人物?宁折不弯,因直谏不容于时而归隐江湖!其“忧君”之心未死,故能被此语打动出山。这忧君不是阿谀之态,实乃对社稷安危、国运兴衰的深切挂怀。
张钧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两句话,刻入肺腑骨髓!他整理衣冠,身姿挺拔如松,向着张梁郑重地一揖,“张郎君此言,字字如金玉坠地,句句似风雷激荡!钧不日将赴郎署,定将此言悬于座右,朝乾夕惕,夙夜匪懈!身居禁中,必思黎庶之艰难;他日白衣,亦怀家国之兴替!此语,非仅劝田公出山,更是钧点明前路之明灯!钧,深谢郎君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