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继续道:“小子自知党锢之祸牵连甚广,行事自当谨慎。崔季珪此行仅为书斋开张观礼及商谈纸书事宜,绝不涉及朝政清议,更不会提及郑公名讳。”
吕强听罢,面色稍缓,但仍不无忧虑:“清河崔氏…此等世家,关系盘根错节,虽非直接受锢,然沾上郑玄二字,终究是烫手山芋。”“崔琰此人,老夫亦有所闻,性刚直,声洪亮,眉目疏朗,颇有威仪,非易藏匿之人。他若至曲阳,即便不言政事,其身份形貌,恐也难避人耳目。”
他沉吟片刻,决断道:“事已至此,骤然回绝反更显心虚,然务必慎之又慎!”
“张郎君你注意,其一,崔琰此行,只谈学问交流、纸书买卖,不可涉及任何朝政,尤其郑康成!”
“其二,书斋开张当日,勿使其过于显眼,观礼之后,商谈事宜宜在私密处进行。绝不可张扬,尤其不可让京中那些专司风闻奏事之辈知晓!”
吕强重重一叹:“张郎君,欲成大事,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锋芒太露,恐非福也!此事,望你三思而后行,务必处置周全,莫因小失大!”
书斋之中,气氛重新回归凝重,张梁感受到肩头无形的压力,肃然应道:“天使金玉良言,小子谨遵教诲!必当妥善安排,绝不让崔季珪之行节外生枝,累及大局!”
“嗯,你好自为之。”吕强深深看了张梁一眼,转而道,“天色向晚,老夫也该回县衙稍作准备了。你那清茶与醇酒,甚是不错。”
张梁恭敬地将田丰与吕强从后院送出,目送二人身影消失在路口转弯处。他返回书斋,独自坐下,开始思索起明天之事。
吕强今天的一个口头承诺,未来能兑现多少,目前暂不清楚,但以自己已知的吕强结局,在黄巾起义之前,他一直都受灵帝器重,并没有太大问题。
明天两位兄长与这位中常侍的会面,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张梁心中并无十足把握。
但无论如何,这泼天的机遇,值得重饵相投。只要他不直接要钱,什么茶、酒、纸张,都是洒洒水,偏偏就是这些系统里不值钱的东西,现在却价值千金。
他揉揉眉心,一个念头愈发清晰,必须在洛阳尽快开设一家分号!否则这千里迢迢的运输,周期太长,损耗太大,实在不便。
他思绪飘远,汉灵帝刘宏…若这个年轻仔真有心振作,摆脱傀儡之身,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有他在洛阳朝堂之上与士族、宦官角力,吸引各方火力,自己兄弟在外或许能获得更宝贵的发展时机,甚至,还得让人进京去保护着他,只盼着他能活得长久些,多撑几年。
他坐回二楼的案几旁,裴元绍已默默在一旁点灯研墨。张梁提起笔,深吸一口气,继续书写那份《曲阳治安策》。
吕常侍一句“务必详尽整理一份”,便让他写得手腕发酸,这毛笔字书写速度可远不及后世的硬笔。
“三郎,”裴元绍看着写满字的纸张,忍不住低声问,“咱们这上好的纸要是都成了贡品,全得送进皇宫里去,那咱们还怎么挣钱啊?”
“放心,贡品不会全部征收。况且,不是还有魏家顶在前面分担么?”张梁笔下未停,头也不抬地回道,“无论皇帝要多少,咱们总能供应得上。”
夜色已深,县衙的宴席终于散去。张角与张宝作为曲阳县的属吏,也全程参与了这场为巡行天使吕强接风的晚宴。
两人回到家时,脸上都带着酒意,但眼神却格外清亮。张梁早已在后院等候,见兄长归来,立刻迎上,留了裴元绍在一楼守着。
“两位兄长,晚宴情形如何?”张梁急切问道,一边为兄长奉上醒酒的热茶。
张角接过茶盏,缓缓饮了一口,脸上带着思虑,“宴席之上,魏家主与魏县令自是主角,我等陪坐末席。”
“吕常侍言语不多,但对魏氏颇为嘉许,尤其赞许魏超公子廮陶之行,称其‘少年有为,心系黎庶’。”
他顿了顿,看向张梁,“席间,吕常侍确实提及了纸张之事,言及欲将留侯纸荐为贡品,并询问魏氏产能与配合之意。魏家主自是受宠若惊,满口应承。”
他放下茶盏,声音压低:“更紧要的是,散席后,吕常侍特意嘱托我与二弟,让我二人明日辰时务必留在家中,他有要事相商!三郎,你白日与他究竟谈了什么?”
张宝性子更急,接口道:“不错!席上那阉…咳,吕常侍还特意拿眼瞅了我和大兄好几回,那眼神…总觉得有点东西。”
“二哥!”张梁立刻打断,语气严肃,“慎言!这位吕常侍绝非寻常阉宦,田先生与他相交甚深,赞其乃清流宦官中难得的有识之士!切莫以寻常眼光视之!”
他压低声音,将白日与吕强、田丰在茶室和书斋的密谈,择其关键,向两位兄长和盘托出——
从忧心皇帝安危、谈及先帝暴毙的隐忧,到提出在外掌兵、以为奥援的构想,再到田丰力荐,吕强最终决意相助,欲为他们在冀州谋取郡守、郡尉之职!
“…吕常侍言道,冀州乃天下腹心,毗邻京师,精骑数日可达。若得此位,手握实权,练兵秣马,一旦京畿有变,便可星夜驰援,清君侧,保圣躬!”
“此为陛下暗中埋下的一支近卫臂膀!”张梁目光灼灼地看着两位兄长,“他明日辰时前来家中,便是要亲自面授机宜,详谈此事关节!”
厅内一时寂静。张角饶是心志坚韧,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强压下心头的惊骇,沉声问道,“三郎,此事…干系太大!吕常侍可曾明言,需付出何等代价?”
“买官之资,绝非小数!且冀州要职,觊觎者众,即便有钱,也未必能成!”
“大哥所虑极是!”张梁点头,神色凝重,“代价必然不菲。我已着手准备,将新制茶酒、上等纸张等物先行奉上。”
“若是他当真开口索要,咱们可以将造纸制盐与酿酒的营生,分润一部分给他,甚至于,制作方法给他也无妨。不过吕常侍此人正直,一心为国,所需之物未必是钱财。”
他话锋一转,分析道:“至于买官之事,欲速则不达。我们根基尚浅,骤得高位,恐难坐稳,反招其祸,须得一步一步来,当务之急,是让太平道在冀州各郡县扎下根基。算算时日,各郡的祭酒与方帅,也该陆续抵达了。”
“吕常侍已明言,陛下将在西园设邸,公开鬻爵,此乃明码标价之事!所需钱货,我等自行筹措;至于打通关节、铺平道路之事,吕强承诺会为我们疏通!”
“只是不知马叔那边进展如何,明日需寻他问个分明,看是否也与车队中人成功接洽。然而,最关键之处在于——”
他目光灼灼,扫过两位兄长道:“我们需向吕常侍证明,咱们确有坐镇一方、统御兵马的实才!明日之约,便是他考察我等器量的时机!”
张角目光在两兄弟脸上扫过,兄弟三人眼中是同样的炽热。他缓缓起身,“好!明日辰时,咱们兄弟三人当以全副精神,恭候这位吕常侍大驾!”
当夜,两位兄长沐浴更衣,早早歇下以备明日。张梁则掌着灯,伏案至深夜,继续撰写着《防疫策》与《曲阳治安策》。待《防疫策》手稿完成,搁笔一看,裴元绍早已躺在一边的榻上,鼾声微起,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
第二天刚破晓,寅时刚过,便见马元义面带喜色,步履匆匆地踏入张家院门。
“马叔!情况如何?”张梁毕竟年轻,心中挂念此事,忍不住抢先问道。
“大郎君!三郎君!”马元义向张角、张梁抱拳,脸上喜色难掩,压低了声音道,“幸不辱命!昨日我备下一囊金饼,终与那内侍徐奉搭上了线!昨夜寻得机会,私下与他见了一面。”
“徐奉此人,倒是愿意相助。只是…”马元义眉头微蹙,露出一丝忧色,“此人仅为常侍,地位不高,在宫中根基尚浅。他坦言,以其身份权柄,恐难直接帮上大忙,顶多是在消息传递、引荐一二等事上稍作便利。”
张角神色不变,摆摆手道,“马叔不必担心,洛阳宫中,中常侍十数人,这徐奉地位虽不显,然其背后自有靠山与门路,我等所求也并非是他徐奉只手遮天,只需他牵线搭桥便足矣。”
“若再多使些钱财,助他更上层楼,日后或更得其臂助。天使车队不日便会启程返京,马叔你且捎待,等今日咱们见过吕常侍后,晚上咱们再合计一下,看看先从哪些可靠的教众着手,为他们谋个官职,先把太平道的根基打下来。”
几人匆匆用过朝食,马元义便留在青藜书社,着手整理可靠的教众名册与资料;张梁在太清楼里点起熏香,备好茶具;张角与张宝则整肃衣冠,前往吕强下榻的邸舍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