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张梁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明日自然是要压价,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过两天连本带利吐出来!”
第十一日,情况突变!
曲阳工坊的挂牌价竟只有三千钱,三家摊位同时挂出这个价格,立刻在茧商中引起一片哗然。
这些茧商自入市以来,日日见到茧价飞涨,便打定主意囤货观望,只等报价冲破五千大关再出手,连计划都已盘算妥当。
昨日他们还笑话那些小蚕农和茧商沉不住气,四千多钱就急急抛售,多等一日,便能多涨一日!
他们每天最大的乐子事,便是差伙计来回跑动探看价牌,自己则在船头饮酒谈笑,掐指计算着今日比之昨日又能多赚多少……
却始终没想明白一个道理:钱,只有真正揣进自己兜里,那才叫钱,挂在人家账上的,不过都是浮财,说不给你,就不给你。
结果今早一来,迎面就是三千文的报价,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起初是一片错愕,随即爆发出阵阵嘲弄:
“莫不是痴心疯了?这价也报得出来?”
“写牌的伙计昨晚灌了多少马尿?这价谁卖谁傻!”
“曲阳人这是想趁最后几天压价捡漏呢!”
“对!咱们绝不能上当!没有四千五,一粒茧都不出!必须给这些外乡人一点颜色瞧瞧!”
所有大茧商都稳坐船中,只派了几个伙计在外盯着,看今天工坊之间如何打擂。
本地工坊的几位管事也都看愣了。
“是不是写错了?把‘五’写成‘三’了?”周管事满脸疑惑。
刘管事放声大笑:“这群外乡人,竟蠢到连三和五都分不清!”
唯独卫家管事敲了敲桌面,止住了他们的哄笑:“没写错,我派人问过了,就是三千文。”
“真是三千?!”刘管事一时发懵,完全想不通其中关窍。
三千文,连十钱一斤都不到?!这价别说春茧,就是最次的秋茧也没这么贱的!曲阳人要是这都能收到茧,我名字倒着写!
他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后背隐隐发凉,却怎么也想不通关键在哪。急忙召集几家管事商议:
“前些天咱们一路抬价,收的茧子不比往年少。误了春蚕,曲阳人在夏茧上市前就无丝可织。今年春寒,蚕茧可多存数日。咱们再收两日,最后三天不管什么价,他们肯定要求着吃进!”
周家管事赶忙捧臭脚:“刘管事高见!咱们跟着您,亏不了!”
李家也附和:“成本虽高了三四成,但只要能赢,羊毛终归出在羊身上。”
卫家管事却只点头不语--他早得了卫询吩咐,只跟团,少说话。
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笃定,仿佛已看见曲阳人捧着钱来求他们的场面。最终一致决定:继续维持四千文高价。
可整整一日,茧市里竟几乎不见大茧商来卖货。
晚上收市,曲阳工坊是粒茧未收到。刘复忍不住抱怨:“第一天三千六都抢着卖,今天四千却没人看得上!这帮茧商真是奸商!”
赵老捻须轻笑:“商人逐利,自古如此。连日涨势,早把他们的胃口吊高了。”
张宝有些担心:“三郎,你说要让他们连本带利吐出来,真能成吗?”
“放心,”张梁淡然一笑,“最晚后天,他们就得来求我们收茧。”
如今三方都觉着对方会来求自己,却不知谁能笑到最后。
第十二日一早,刘家工坊的库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管事!不好了管事!”一个伙计连滚带爬冲进铺面,手里攥着一个被咬破的蚕茧,声音发颤:“出、出蛾了!!”
刘管事如遭雷击!他雇了上万人连日缫丝,仍赶不上蚕蛾破茧的速度!库中还有万石蚕茧啊!
这也是每年襄邑县蚕茧损耗率高达四成的原因,蚕蛾一破茧,茧上的丝经纬就会被破坏,即使缫出来,质量也很差。
“快!摘市牌!今天不收茧了!”他心慌意乱带人冲进库房,“快清点!看有多少茧子出蛾了!”
同样的一幕几乎在所有本地工坊上演——除了曲阳工坊和卫氏工坊。
张梁早已将品相好的蚕茧统统存入系统空间,每天不过扣些积分,蚕茧在里面永不变质,赵老管事隔天见到库房存茧少了大半也问起过,张梁推说是连夜叫人运走了。留在库房的,只有当天缫丝所需和留种的部分。
“什么?工坊今天都不挂牌?他们不收茧了!?”
雎水河码头的茧商听到伙计回报,如同屁股着火般从船上跳起,冲向码头!
“就、就一家收……”
“哪家?!什么价?!”
“曲阳工坊…上等茧三千文,品相差的一千二。”
茧商一听“品相差”,猛地想起什么,转身冲回船上,掀开储茧的隔板——顿时扑出一片蛾粉!船舱密闭温度高,出蛾更多。
他“扑通”一声瘫坐在地,面如死灰:“完了…全完了!早知道昨天就卖了!”
“快!所有人都过来!挑茧!三千就三千!再去问问曲阳工坊,这些次的他们要不要!”
他当然不知道,曲阳工坊不论优劣都会照单全收,蚕蛾破茧后的废茧,完全可以出口到罗马嘛。
……
等他们分拣好一批茧子,肩挑手提赶到码头,只见本地工坊只剩卫氏一家还在收货,曲阳工坊的市牌却依然高挂,仿佛早就在等他们。
前天没卖是贪,昨天没卖是倔,今天再不卖,就是蠢了。
三千就三千吧,好歹还能保本,春茧没挣到,等夏秋再挣回来。
而此时几家本地工坊内,每一位管事都对库房里堆积如山的蚕茧和四处乱爬的蚕蛾目瞪口呆。
今年这些大家族,哪家不是收了几千上万石?中小工坊的存货被他们吃进,连曲阳工坊前前后后都抛了万余石给他们!
“怎会…如此!!”刘管事状若疯癫,嘶声狂吼。他几乎已看见刘虎的刀斧,甚至自己全家“冚家富贵”的下场!
春蚕结茧后,会在茧内经历最后一次蜕皮化蛹,再羽化为蛾,全过程约十至十五天。温度越高,周期越短,但再长也不会超过半月。
时辰一到,蚕蛾便会咬破茧壳钻出产卵,一旦破茧,丝长不足,便再没了价值。
今年虽因为春寒延长了收茧时间,但茧商从蚕农手中收茧已耗去数日,又在茧市苦等十二天,早已到了极限。
也就是说,最多再有三四天,所有蚕茧将成化蛾破茧,届时,所有人都将血本无归。
工坊亦不是无计可施,可煮茧杀灭蚕蛹与蚕蛾,再将蚕茧烘焙或晒干储存,如此一来,蚕茧可以存放整年。但煮茧过后蚕蛹的体液渗出,会使蚕茧变黄发黑,缫出的丝色泽品相俱差,难以售出高价,因此不到迫不得已,没有人会选择这么做。
对所有本地工坊而言,他们必须在七日内处理完高价收来的数万石蚕茧,否则便将损失数千万钱!
前几天价格战打得昏天黑地,谁都忘了这个致命隐患,只一心打压曲阳工坊。
直至今早,伙计捧出那只破茧蛾子,他们才惊觉:自己哪是什么稳操胜券,分明是被人架在了火上。
从天堂跌入地狱,从胜券在握到一败涂地,刘管事的心路历程瞬息万变,此刻已如行尸走肉。
而此时,曲阳工坊门前,昨天还大放厥词的茧商们,已齐齐压着挑拣后的蚕茧,正在排队等着出货。
他们眼睁睁看着巨额财富扑面而来,一度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的主人,却转瞬之间,美梦崩碎,一无所有。
一石三千钱!不算那些已化蝶的废茧,这个价钱足够他们保本。
如今沦落至此,纯粹是这些茧商贪心不足、咎由自取!
他们早连钱该怎么花都想好了:要置新宅、要纳美妾…如今美梦成空,一切只得等到夏蚕结茧再作打算。
为什么不在四千五百钱的时候出手?哪怕四千、三千八,也仍有赚头。就算第一天卖出,也绝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凄惨境地!
仅存的百十个茧商围在曲阳工坊摊前,捶胸顿足,模样可怜,却更显可恨。
魏超一时心软,叹道:“当真是我见犹怜啊!”
刘复从后拍了他一下,“你若真可怜这帮奸商,自掏腰包,五千钱收了他们的茧便是!”
魏超顿时语塞,恨恨道:“这群奸商不知进退,活该如此!”
赵老走出工坊,对门外乱哄哄的人群扬声道:“看诸位这般架势,倒像是一点不急?若诚心要卖,就好好排队。否则今日我们也关张了。待蚕蛾破茧,诸位可就真血本无归了!”
其实他们还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自己缫丝,缫成生丝后,价钱自然更高。让蚕农缫丝尚可,但这些外来茧商要人没人、要器械没器械,根本无从下手。
众人闻言,只得指挥伙计纷纷排起队来,开始依次售茧。
此时,张梁从外走入,他刚与卫氏之人碰过头,“各家工坊的蚕茧已陆续化蝶。刘兄,有劳你与魏兄一同前往递送拜帖,请襄邑县令与三服官出面,邀请大家明日正午,于襄邑城中酒楼宴饮。”
“不趁现在痛打落水狗,反倒请他们吃酒?”刘复闻言颇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