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冷得刺骨。
清明台中央,那块自地底缓缓升起的黑石碑静默矗立,通体漆黑如墨,仿佛吞噬了所有光。
九道深痕纵横交错,像刀刻,像咒印,又似某种远古誓约残存的烙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压,连飘过的云都停滞不前。
断言跪坐在碑前,指尖颤抖地抚过第一道裂痕,脸色骤然惨白,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口鲜血。
“这是……‘试罪碑’。”
声音低哑如枯叶摩擦,却如惊雷炸在众人耳中。
线清猛地抬头,瞳孔剧烈收缩。
她死死盯着那九道裂痕——不对,不是九道!
就在刚才,第一道裂痕边缘,浮现出一行血字,猩红欲滴,仿佛由无数冤魂之血写就:
“枉杀同门者,当受剜舌之刑。”
她的呼吸瞬间凝滞。
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井口边翻飞的碎布条、姨母最后伸向天空的手、贵妃冷冷一句“拖下去”……那些被深埋宫墙、无人敢提的往事,如冰锥刺入心脏。
“是我姨母……”她喃喃出声,眼眶通红,“她是被活埋的!顶了贵妃的罪!可没人敢说!没人敢查!”
她挣扎着要起身,冲向石碑申辩,哪怕只是哭诉一声冤屈。
可就在她抬脚的刹那,一股无形之力自碑面爆发,如狂浪拍岸。
她整个人被狠狠掀飞,重重摔在三丈外的焦土上,唇角溢血,动弹不得。
“凡未持判官契者,不得近碑三步。”断言嘶声警告,声音里带着恐惧,“此碑非人所立,乃地府降下,只为验她——是否有资格执掌冥途律令!”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沈青梧身上。
她站在碑前十步,赤足踏霜,衣裙染尘,掌心的“清明结”银牌滚烫如烙铁,胸口那枚从烬娘火海中救出的玉锁,更是灼得她心口生疼。
记忆依旧模糊,前世赶尸人学徒的身份、少年温让挡刀的身影、自己倒在雪中的最后一瞥……全都支离破碎。
可此刻,面对这试罪碑,她体内某种沉睡的东西,正悄然苏醒。
那是血脉深处对因果的执念,是判官之魂对冤屈的本能回应。
她闭上眼,舌尖猛然咬破。
鲜血涌入口腔,腥咸滚烫。
下一瞬,她仰头喷出一口血雾,直洒向石碑!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血珠并未落地,而是悬停半空,如被无形之手牵引,自行排列、组合、勾连成形。
一幅幅画面浮现于空中,清晰如镜:
一名宫婢跪在井边,泪流满面,手中攥着贵妃的绣鞋;
贵妃立于廊下,轻笑一声,挥手命人推井盖;
深夜,老太监偷偷掩埋证物,将一块染血的帕子塞进墙缝……
最终定格的画面,是那口枯井之上,新雪覆盖,唯有一缕发丝从石缝中伸出,在寒风中轻轻颤动。
石碑震颤。
第一道血字缓缓消散,而对应的那道裂痕,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如伤口结痂,归于平静。
断言怔怔望着,声音微颤:“她不用想……她的血记得。这碑认的是判官之魂,不是记忆,不是身份——是执律之格!”
风停了。
所有人屏息。
可就在这死寂之中,第二道裂痕突然渗出血丝,迅速凝聚成新的血字,比先前更加狰狞:
“篡改遗诏,祸乱朝纲。”
空气瞬间冻结。
这不是宫闱旧案,这是动摇国本的大逆之罪!
先帝驾崩当晚,圣旨内容从未公开,传闻有变,却无人敢提。
如今,这块来自地府的石碑,竟直指此事!
满场死寂,连呼吸都怕惊扰了什么。
忽然,宫门方向传来沉重脚步。
明黄龙袍破风而来,萧玄策大步踏上清明台,身后内侍无人敢随。
他面色冷峻,眸光如刀,袖中隐约露出半枚残缺玉玺的轮廓——那是先帝御玺,仅存的一角,藏于皇帝贴身锦囊多年。
他站定,目光直逼沈青梧。
“若你真能断此案,”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朕允你调阅内阁密档,包括先帝临终起居注。”
沈青梧冷笑,唇角扬起一抹讥讽弧度。
她一步步走向石碑,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之上。
“你不信我?”她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却锐利,“可你的脉搏……比谁都快。”
萧玄策瞳孔微缩。
她竟听得到他的心跳?
不等他反应,沈青梧已抬起左手,毫不犹豫按向那刻着第二罪的碑面!
“滋——”
皮肉接触的瞬间,掌心血肉竟如蜡油般融化,化作一道暗红符印,缓缓渗入碑心。
剧痛袭来,她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却始终未退半步。
石碑剧烈震颤,碑面血光暴涨!
影像再现——
昏黄烛光下,一位老宰相伏案疾书,笔尖滴血,纸上赫然是“传位于四皇子”字样;
帷帐之后,一双明黄龙靴静静伫立,纹丝不动,仿佛已在暗处站了许久……
真相即将揭晓——
轰!!!
一声巨响撕裂长空!
石碑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碎石横飞,黑焰冲天!
断言怒吼一声,扑身向前,用身体护住残碑核心,嘶声喊道:“不能毁——这是地府试炼之证!”
烟尘未散,余波未平。
而那断裂的碑面上,最后一道裂痕幽幽泛起紫光,似有第三行字,正在缓缓成形……石碑炸裂的刹那,天地失声。
黑焰如蛇,缠绕着残碑狂舞升腾,仿佛要将整个清明台拖入幽冥深渊。
断言扑在碎石之间,双臂护住那尚存一丝温热的核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烟尘弥漫中,他瞳孔骤缩——一抹金赤色的鳞片,深深嵌入碑心裂痕,边缘焦灼扭曲,似被冥火焚烧过,却仍透出不容亵渎的威压。
那是龙鳞。
“皇权触律……禁忌印记!”他声音嘶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有人以帝王之血,强行中断地府试炼!”
风卷残火,明黄龙袍猎猎作响。
萧玄策立于废墟之前,面色未变,可袖底指尖已微微颤抖。
他没有否认,也不曾退步,只是静静望着沈青梧。
她仍跪在碑前,左手掌心皮肉尽毁,鲜血顺着残碑纹路缓缓渗入,如同献祭。
冷汗浸透了她的鬓角,脸色苍白如纸,可那双眼——漆黑、深邃、燃着不灭的火焰,却比任何时刻都更清醒。
“你做了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地,却字字剜心,“你说允我查案……原来只是想看真相是否威胁你的龙椅。”
萧玄策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朕若真怕,就不会站在这里。”
可他的心跳,早已乱了节拍。
沈青梧听得一清二楚——那不是恐惧,是挣扎,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正在崩塌。
就在此时,一道赤光冲天而起!
众人抬头,只见半空中,一束火焰无声燃烧,形如灯盏,悬于残碑之上。
温让的身影渐渐虚化,衣袂飘散,化为缕缕灯油汇入火芯。
他本是守灯童,灯油化身,无魂无骨,只为引路而生。
此刻,他竟自燃灯芯,以身为烛!
“地府不认人,只认灯。”他的声音从火焰中传来,缥缈却坚定,“只要灯还在烧,判官就还没输。冥途未断,律令犹存。”
那束赤焰摇曳不灭,映照在每一张惊骇的脸上,也映进沈青梧的眼底。
她缓缓闭眼,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她输了身体,却赢了证言。
她失了记忆,却唤醒了魂魄的本能。
哪怕帝王以权逆天,地府亦有灯火长明。
当夜,月隐星沉。
清明台已被禁军封锁,可冥途边缘,一道纤细身影悄然踏入。
线清握紧胸前的清明结银牌,指尖冰凉。
她面对一名徘徊不去的小宫女魂魄——那孩子死于误撞贵妃仪仗,被活活杖毙,连名字都无人记得。
她想起沈青梧那一日喷血画阵、宣判生死的模样,心头剧颤。
咬破舌尖,她以血为墨,在地面艰难勾勒出残缺的镇魂阵。
膝盖跪地,声音发抖,却一字一顿:
“你……无罪。去吧。”
话音落,风起。
小宫女怔了怔,眼中泪光闪动,随即身形渐淡,含笑消散于夜雾之中。
同一时刻,御书房内铜灯昏黄。
萧玄策撕开衣领,露出心口——一道猩红裂痕赫然浮现,与试罪碑上第二道裂痕完全一致,正缓缓渗出血珠。
他盯着铜镜,镜中倒影忽明忽暗,竟似有另一个自己,在无声冷笑。
他喃喃出声,像是自语,又像对着虚空确认:
“原来……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改写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