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三日。
清明台焦土之上,那圈幽蓝火环仍未熄灭,像一道不肯闭合的眼睛,死死盯着天穹。
沈青梧坐在残坛中央,七道血符已化为灰烬,随风卷入地底,仿佛将她的意志种进了九幽深处。
她睁开眼时,眸中再无波澜。
线清跪在三步之外,手中丝线如活物般游走,在虚空中织出一幅前所未见的图景——不是山川舆图,不是命格推演,而是一张由无数执念凝成的“冥途舆图”。
每一根红线,都是一缕未散的冤魂之音;每一个节点,都是阴阳交界处最脆弱的裂痕。
“这里。”沈青梧抬手一点,指尖几乎触到那团最浓重的黑雾,“忘川哨境。”
线清浑身一颤:“那是地府边关,亡魂归途的第一道关卡!凡灵擅入者,魂魄立碎,形神俱灭!连判官都不敢轻易踏足!”
“我不是去夺权。”沈青梧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我是去还债。”
她缓缓起身,黑袍猎猎,袖中判魂笔微微震颤,似感应到了某种久远的召唤。
三百年的冤屈、十八代守陵使的谎言、噬嗣兽吞下的孩童骨肉、被抹去姓名的殉葬宫人……这些声音从未消失,只是没人愿意听。
现在,她要让它们都被听见。
“需一座渡桥。”断言站在祭坛边缘,脸色苍白如纸,“能贯通生死两界的,必须是阳躯承载阴引之人——活着,却沾过冥途气息;尊贵,却被死亡亲吻过血脉。”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自雾中走来。
萧玄策踏着晨露而来,龙纹靴碾过焦土,不发一言。
他走到阵心,抽出腰间短刃,锋刃划过腕脉,鲜血滴落于尚未干涸的符阵之中。
血光乍现。
那一瞬,大地微震。
残存的清明台石基发出低鸣,仿佛远古巨兽苏醒前的喘息。
他体内的帝王血脉本就蕴含镇压万灵的气运,而那一缕曾与沈青梧共通冥途的气息,此刻竟如钥匙插入锁孔——
虚空撕裂。
一道窄缝凭空出现,仅容一人通行,边缘泛着猩红电光,深处隐约可见血河奔涌、白骨浮沉,无数残碑林立,刻满无人识得的文字。
风从中吹出,带着腐朽与审判的气息。
“你说过,”萧玄策收刀,任血顺着手腕滑落,“审判必须有凭有据。”
他抬眼望她,目光穿透雾霭,冷峻如初,却又藏着一丝近乎偏执的笃定。
“现在,我的命,就是你的证据。”
沈青梧没有看他。
她只是轻轻点头,然后转身下令:“抬棺。”
四名清明司暗卫合力拖来一口黑铁棺,沉重如山。
那是当年囚禁噬嗣兽残魄的容器,内壁刻满镇魂咒文,至今仍渗出丝丝黑气。
棺身未封,里面空无一物——但它承载过的罪,早已渗入铁骨。
她将棺木置于裂隙之前,又命人搬来九块残碑。
每一块,都来自不同年份的冤案现场:有宫婢投井前抓挠墙壁留下的指甲痕,有老太医临终书写“非病而亡”的血字砖,还有那位被焚毁全族的尚书夫人,唯一幸存的孩子用炭条在牢墙上画下的母亲轮廓……
这些不是文物,是证物。
她在棺前设案,以断言诵经为基,线清织魂为引,将三百余桩未结之案逐一投影其上。
光影浮动,一个个模糊的身影浮现——哭泣的少女、怒吼的将军、抱着婴儿惨笑的母亲……他们的嘴在动,却没有声音传出,唯有灵魂深处的震荡,如潮水般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神。
断言双膝跪地,合十闭目,不再劝阻,也不再恐惧。
他低声诵经,语调苍凉而坚定:“愿天地容一逆理之正,许凡人行一道不该行之路。”
沈青梧走上前,站在这座由仇恨、痛苦与执念构筑的人间审判台之上。
她抬起手,掌心裂痕深处,灰烬般的细沙缓缓飘出,在空中凝聚成一座微型判台的轮廓——那是她前世作为赶尸人学徒时,第一次见到的地府审判台模样。
“我不求轮回准许。”她望着那道通往忘川哨境的裂隙,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只问一句:若规则本身即是罪,谁来审判规则?”
风忽然转向。
裂隙深处,传来一声悠远钟响,似回应,似警告。
但她不在乎了。
这一夜,她独自离开清明台,走入宫城西北角的太庙废墟。
昔日祭祀祖宗之地,如今只剩断柱残瓦,香火早已断绝多年。
她在焦黑的梁木间缓步前行,脚下不断发出碎裂声,是碎裂的陶片与烧尽的牌位。
最终,她在一堆灰烬中停下。
指尖拨开余烬,轻轻拾起半片未燃尽的木屑。
上面依稀可见一个名字的残迹,墨色焦黑,却倔强地残留着一丝温度。
她默默将它贴身收进衣襟内袋。
布料摩擦间,仿佛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没有回头。
只是站在废墟中央,仰头望向那颗依旧被锁链缠绕的孤星。
星光黯淡,却未熄灭。子时三刻,月隐星沉。
太庙废墟之上,风如断弦般戛然而止。
沈青梧立于焦土中央,黑袍无风自动,衣角翻卷似冥火舔舐夜空。
她指尖尚残留着那半片牌位的余温——轻薄如纸,却重若千钧。
那是她母亲的名字,被烈火吞噬前最后的痕迹,也是这场逆旅唯一的起点。
她闭了闭眼。
三百年前守陵使一族以“镇国”之名献祭七十二童男童女,剜心取骨,炼成锁星阵眼;一百八十年前,先帝为掩私通外敌之罪,活焚尚书满门,唯留一稚子画母容颜于狱墙;三十年前,她自己倒在山野,师兄一刀穿心,只为夺取赶尸人秘典……桩桩件件,皆被地府归为“因果已了”,魂归轮回,尘封案底。
可若轮回从不听哭声,规则只护权贵,那这秩序,还要来何用?
她睁开眼时,眸中已无悲喜,唯有冷焰燃烧。
“我不是去求准许。”她低声自语,声音落在死寂里,像刀锋划过冰面,“我是去定是非。”
远处清明台方向,九块残碑已被血符重新唤醒,幽光浮动,映照出无数冤魂临终前最后一瞬的执念。
铁棺静卧裂隙之前,宛如渡魂之舟,只待掌舵之人登临。
她缓步而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命运的裂缝上。
断言跪坐阵眼诵经,额角渗血,唇齿开合间梵音如链,缠住即将崩塌的阴阳经纬;线清十指飞舞,魂丝织成一张横跨虚空的引路图,其上密布着三百冤案的命脉节点,如同星辰排布,只待一点即燃。
但她最在意的,是身后那个沉默的身影。
萧玄策站在祭坛边缘,手腕上的伤已结痂,可那缕渗入符阵的帝王之血,仍在隐隐发烫。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她,目光如钉,仿佛要将她的背影刻进骨髓。
他知道她这一去,不是为了权,不是为了情,甚至不是为了复仇。
她是要推翻一座存在了万年的审判庭。
沈青梧踏上铁棺,脚下冰冷刺骨,却让她神志前所未有的清明。
判魂笔在手,笔尖滴落一滴墨——不是黑,而是暗红,似凝固的血,又似熔化的铁。
她高举笔锋,朗声宣读,字字如雷:
“今有大胤沈氏青梧,携三百载积怨、七十州冤魂、九代失名者之遗志,申请开启‘终审之门’——不为超度,不为轮回,只为一句:公道何在!”
话音落。
天地骤震!
清明台整座升起,石基崩裂,火焰自地脉喷涌而出,刹那间化作一道百丈长的燃烧判文,上书“冤不得雪,法即虚妄”八字,如天罚之诏,直撞冥途裂隙!
虚空炸裂,猩红电光四射,那一道窄缝猛然扩张,竟如巨口张开,吞下整片火盘!
而在彼端——
忘川哨境的血河岸边,风突然停了。
鬼差们手中的青铜灯齐齐熄灭,脚下的冥土开始震颤。
了望塔上值夜的老判瞪大浑浊双眼,望向远方天际那道逆冲而来的火光,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惊叫:
“报——!有人把法庭……搬到了咱们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