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紫宸殿。大朝会的气氛,因一份由杜丰领衔、户部尚书刘晏附议的奏疏,而变得凝重起来。这份奏疏的核心,直指帝国维系了百年的经济命脉——漕运。
“……据海政司与户部会算,自登州、明州启航,借季风之力,以新式海船运送江南漕粮至河北、关中,其损耗不及河运三成,耗时更缩短过半。若逐步以海运替代部分河漕,岁省民夫徭役数以十万计,节省运费、折耗逾百万贯……”
杜丰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地回荡在殿中,他并未直接要求废除漕运,而是以无可辩驳的数据,陈述着一个事实:海运在效率与成本上,对漕运形成了碾压之势。他提出的“漕运新策”,旨在未来三年内,将南方赋税中的三成逐步转为海运,由日益强大的水师负责护航,并相应调整漕运体系,将节省下的人力物力,投入到内河治理与新开拓的边疆建设中去。
然而,这看似利国利民的举措,却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杜丰话音甫落,一位身着紫袍、面容清癯的老臣便迫不及待地出列,正是出身山东士族、以清流自居的御史大夫崔敦礼。他手持玉笏,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激愤:
“陛下!杜相此议,臣万万不敢苟同!”崔敦礼先向御座上的代宗李豫躬身,随即转向杜丰,“漕运乃国之根本,自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以来,贯通南北,滋养关中、河朔,百余年矣!沿河数百万百姓倚仗漕船往来、码头装卸为生,沿河州府税赋亦多赖于此。此乃血脉之道,岂可因海上些许风波之利,便轻言更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不少面露赞同之色的官员,继续道:“海运虽快,然波涛险恶,岂能与平稳之内河相比?一旦遭遇风暴,则人船俱没,颗粒无存!此非省费,实乃冒险!且我大唐立国之基在于陆,在于农,岂能尽付国脉于莫测之海洋?此乃舍本逐末,动摇国本之举!”
崔敦礼的话,引来了众多保守派官员的附和。他们或引经据典,强调运河的“功在千秋”;或夸大海运风险,描绘船毁人亡的惨状;或担忧漕运沿线民生凋敝,引发动荡。一时间,朝堂之上,反对之声甚嚣尘上。这些声音背后,交织着对未知变革的恐惧、对既有利益格局(漕运相关的官僚、胥吏、沿河豪强、纤夫行会等)的维护,以及根深蒂固的“重陆轻海”思想。
代宗李豫端坐龙椅,面色平静,目光却不时瞥向站在文官之首、神色不变的杜丰,又看向御阶下侍立的太子李适。他心中早已与杜丰达成共识,深知海运乃大势所趋,但他更想看看,朝臣们的反应,以及……太子的表现。
就在争议趋于白热化,杜丰似乎准备亲自下场驳斥之际,一个清朗而略显稚嫩,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
“崔大夫之言,学生以为,有待商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年方十六、已开始参与朝政学习的太子李适,手持象牙笏板,稳步出列。他身姿挺拔,面容虽还带着少年的青涩,但眼神却已有了几分沉稳与锐气。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帝国储君身上。崔敦礼也愣了一下,旋即微微蹙眉,但还是保持了必要的礼节:“不知太子殿下有何高见?”
李适先向代宗行礼,然后面向群臣,朗声道:“崔大夫言漕运为国本,学生不敢否认。然,国本亦非一成不变。昔日秦修郑国渠,汉开龙首渠,皆是因时制宜,利国利民之举。何以至我大唐,便不能革故鼎新?”
他语气从容,显然早有准备:“崔大夫忧海运风险,此乃老成持重之言。然,我大唐水师战舰,历经风浪考验,航行万里如履平地,更有观星、海图、新式帆索之利,岂是前朝旧船可比?且海政司已有详尽的避风、导航章程,风险可控。反观漕运,河道淤塞、水闸失修、沿途耗损、纤夫苦役,其弊已久,所费不赀,此乃‘平稳’之代价乎?”
他目光扫过那些反对的官员,声音提高了几分:“至于言‘舍本逐末’,学生更不敢认同。杜相曾言,‘善治国者,必察于时务之变’。如今海运之利,已现于南洋、西洋,巨舰往来,货殖流通,关税充盈国库,此乃‘末’乎?若固守旧制,无视海洋之利,坐视他国后来居上,方是真正动摇国本!”
李适的发言,引据部分史实,结合现实数据,逻辑清晰,直指要害,更隐隐借用了杜丰平日教导的“与时俱进”、“开拓进取”的思想。他虽然年轻,但气度沉稳,言辞有理有据,竟将崔敦礼等一干老臣驳得一时语塞。
杜丰看着太子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正是他期望看到的。他需要在合适的时机,将太子推向前台,让他经历风雨,树立威信。
代宗皇帝见时机已到,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殿中的沉寂:“太子所言,不无道理。杜相之议,亦是老成谋国。海运之利,朕亦深知。然漕运关系甚大,不可骤废。着户部、工部、海政司会同详议,制定稳妥渐进之策,务求省费利民,稳固国本。漕运沿线民生,亦需妥善安置,不可使之失所。”
皇帝一锤定音,既肯定了海运的方向,又顾及了现实阻力,采取了渐进策略。崔敦礼等人虽心有不甘,但见太子态度鲜明,皇帝心意已定,也只能悻悻然退下。
朝会散去,李适回到东宫,心情仍有些激荡。杜丰随后而至,看着他,微笑道:“殿下今日在朝堂之上,初试啼声,清越激昂,甚好。”
李适恭敬行礼:“全赖尚父平日教导。只是……适才言辞是否过于锐利,得罪了崔大夫等老臣?”
杜丰摆摆手:“为君者,当有主见,有担当。锐利些无妨,只要持身以正,论据扎实即可。今日之后,朝野当知,太子已非稚子,已有经纬之才。这漕运新策,便是殿下走向前朝的第一步。日后,此类风浪,只会更多。”
李适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适,必不负父皇与尚父期望。”
望着年轻太子眼中燃烧的斗志,杜丰知道,帝国的权柄,正在以一种平稳而积极的方式,向着下一代传递。而新旧思想的交锋,也因这“太子初啼”,进入了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