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章联盟大会的庄重余韵尚未在启明城完全散去,那鎏金玉册的辉光似乎还映照在元老院的廊柱间,一道出人意料的敕令已从守护者宫中传出,如同一声清越的鸟鸣,划破了朝堂尚未完全平复的肃穆:
“罢朝三日,免赋七日。凡在京百官,及二十七邦使团,即刻收拾弓马行囊,赴渭水南岸春蒐猎场。不得乘辇,不设仪仗,自备火镰帐篷,饮食自理。”
敕令一出,众皆愕然。
刚刚经历了唇枪舌剑、神经紧绷的议政,转眼就要去野外风餐露宿?一些习惯了高车驷马、仪仗扈从的官员面露难色。尤其是刘邦,捏着敕令,苦着脸对萧何嘀咕:“俺老刘这把骨头,还得自己去劈柴生火?这不是要了亲命了?”
然而,敕令就是敕令,尤其是出自那位刚刚在宪章上落下金印的守护者。于是,一副奇特的景象出现了:平日里冠冕堂皇的官员们,诸侯们,纷纷换上简便的猎装,背着弓矢,牵着坐骑,如同普通士子出游般,混在人群中,渡过渭水,涌向南岸那片水草丰茂、林木葱郁的猎场。项羽牵着乌骓马,身旁的虞姬穿着轻便的猎装,素手握着一把小巧的匕首——这是项羽特意为她挑选的,既能防身,又不笨重。
猎场没有行宫,没有营寨。只有预先划定的、依傍溪流林地的空旷区域。众人需自行选择地点,搭建帐篷,拾取柴火。
这下可热闹了。
文官们大多对着牛皮帐篷和支撑木杆束手无策,手忙脚乱,搭起来的“窝”东倒西歪,惹得随行的护卫和仆从想笑又不敢笑。武将们则利索许多,但像项羽这般人物,何曾亲手做过这等杂役?他皱着眉,看着麾下亲兵麻利地为他和虞姬支起宽敞的双人帐篷,自己则抱臂而立,目光早已投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兽群。虞姬则在一旁整理行囊,将带来的干粮和水囊整齐摆放,偶尔抬头看一眼专注远眺的项羽,眼底满是温柔。
而刘邦那边,更是笑料百出。他带着几个跟他一样“精于人事,疏于劳务”的属下,对着堆柴火发愁。尝试了几次钻木取火未果后,刘邦抹了把汗,小眼睛四处乱瞟,最终锁定在不远处已经升起袅袅炊烟的韩信营地。
“嘿嘿,有办法了。”刘邦搓着手,溜达过去,“韩大将军,身手不凡,这生火也是一把好手啊!你看俺老刘这边…咳咳,帮个忙?回头请你喝酒!”
韩信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一根干燥的松枝,用火镰轻轻一敲,几点火星溅落在准备好的火绒上,俯身轻轻一吹,一簇火苗便欢快地跳跃起来。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看得刘邦目瞪口呆,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当夜幕降临,一堆堆篝火在猎场星罗棋布地点燃时,一种白日里从未有过的平等与融洽气氛,悄然弥漫开来。
白日里是围猎。没有严格的号令,各自结伴,纵马驰骋。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项羽与韩信。这两人,一个力能扛鼎,霸气纵横;一个算无遗策,精准如神。他们不约而同地瞄准了一群极其警觉、速度飞快的野马。
“韩将军,可敢与某家一比?”项羽挽着他那张特制的铁胎弓,声若洪钟。
韩信平静地取下自己的弩:“大元帅欲如何比?”
“就比谁先射中那匹头马!赌注嘛…”项羽眼中闪过一丝促狭,“输者,替对方擦洗麾下兵器,三日!”
这赌注看似简单,实则关乎颜面。让大元帅或兵仙去给对方士兵洗兵器,传出去绝对是轰动性的谈资。
“可。”韩信言简意赅。
下一刻,弓弦震响,弩箭破空!项羽势大力沉的一箭,几乎是贴着头马的鬃毛掠过,惊得马群四散。而韩信那一箭,却如同长了眼睛,在头马转向的瞬间,精准地射中了其臀部一块无关紧要却足以留下标记的皮肉!
头马长嘶一声,带着箭痕狂奔而去。
“哈哈!韩将军,承让!”项羽大笑,他虽未擒获,但按约定,先中者胜。
韩信看着远去的马群,微微点头:“大元帅神威,惊散马群,信方能得手。赌约,信认输。”
项羽一愣,随即笑得更加畅快,用力拍了拍韩信的肩膀(拍得韩信身形微微一晃):“好!够爽快!某家麾下儿郎的兵刃,就劳烦韩将军了!”这场比试,倒比朝堂上的争执更显男儿豪情。而不远处,虞姬勒住马缰,看着意气风发的项羽,嘴角扬起一抹骄傲的笑容。
夜晚的篝火边,则是另一番景象。卸下了官袍和甲胄,人们围坐在一起。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奴工出身、因功晋升的锐士,竟能与度支尚书萧何同饮一碗薄酒。萧何甚至敲击着带来的瓦缶,合着节奏。而张良,则取出随身携带的一管篪(古乐器),置于唇边,清越悠扬的乐声便在夜风中流淌开来,与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远处隐约的虫鸣融为一体,涤荡着白日的喧嚣与疲惫。项羽与虞姬并肩坐在篝火旁,项羽将烤得喷香的兔肉撕成小块,递到虞姬手中,虞姬则轻声为他擦拭着弓上的灰尘,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无需过多言语,却满是岁月静好的温馨。
嬴政没有参与围猎,也没有加入任何一堆篝火。他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独自在星光照耀下的营地间漫步。
没有侍卫前呼后拥,只有他一个人。他走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帐篷,听着里面传来的官员们关于如何固定帐篷、如何烤焦了猎物的抱怨和笑声,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在一堆较小的篝火旁,他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兵,正对着火苗出神。嬴政走过去,很自然地坐在他对面的木桩上。
老兵起初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更是慌得要起身行礼,被嬴政抬手止住。
“老丈是关中人士?”嬴政随意问道,拿起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
“回…回贵人,是。小老儿原是函谷关的戍卒。”老兵拘谨地回答。
“函谷关…”嬴政目光悠远,“那里的春天,来得比咸阳晚些。”
一句话似乎勾起了老兵的回忆,他放松了些,絮絮叨叨起来:“是啊…那时候,守着关隘,苦是苦点。但每年开春,雪化了,总能看见关墙外石缝里,挣扎着开出第一株野桃花,粉嫩嫩的,看着心里就亮堂…后来打仗,乱了,也不知那株桃花还在不…”
嬴政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帝国的兴衰,文明的更迭,在这老兵的记忆里,不过是一株无关紧要却顽强生存的野桃花。这比任何宏大的叙事,都更触动人心。
而在另一处,范增的帐篷前,几个好奇的、随父母前来猎场的牧童围着他。一个胆子大的孩子指着范增摊开的竹简(上面抄录了宪章简化版),问:“老爷爷,这上面写的字,有‘春天’吗?”
范增一愣,看着孩子纯真的眼睛,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温和笑意,他指着宪章中关于休养生息、鼓励农耕的条款,耐心解释道:“孩子,你看,这里说‘使民以时’,就是告诉做官的人,要按照时节,不能耽误百姓种地、休息。这,就是宪章里的‘春天’啊…”
三日的“春蒐假”转眼即过。最后一天下午,风和日丽。不知是谁带的头,猎场上空,飘起了各式各样的纸鸢。有简单的“王”字鸢,有彩绘的蝴蝶、鹰隼,甚至还有格物院那帮年轻人捣鼓出来的、带着小风哨能发出鸣响的“启明灯”造型纸鸢。项羽也陪虞姬放起了一只绘着兰草的纸鸢,他牵着线,虞姬在一旁轻轻托举,纸鸢乘风而起,越飞越高,两人相视而笑,眼中满是欢喜。
官员们,士兵们,甚至嬴政、项羽、刘邦等人,都仰头看着。那些纸鸢在蓝天白云下自由翱翔,线的另一端,握在每一个放飞它的人手中,无论尊卑。
临行前,所有人再次聚集在最大的篝火堆旁,虽然经过三日“折磨”,不少人形象略显狼狈,但精神却格外松弛。
嬴政站在众人面前,声音平和却传遍四方:
“此三日,无朝会,无赋税,无兵革。唯有弓马,篝火,猎歌,纸鸢。”
“朕宣布,自今日起,每五年‘华夏同宪盛典’次日,皆设‘春蒐假’!君臣同猎同炊,不议赋税,不言兵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最终望向渭水对岸那轮廓日渐清晰的启明城。
“帝国之弦,需张弛有度。文明之树,需雨露滋养。”
“这无政三日,便是让这山河,也喘口气。”
回程的队伍,不再像来时那般带着些许抱怨和茫然。马蹄声轻快,人们互相打着招呼,谈论着这三日的趣事,比较着谁晒得更黑,谁的猎物更肥,谁的纸鸢飞得最高。项羽与虞姬并驾齐驱,虞姬手中还握着一小束在猎场采摘的野花,偶尔将花瓣轻轻撒在项羽的马背上,惹得项羽回头无奈又宠溺地看她一眼。
刘邦甚至凑到项羽身边,笑嘻嘻地问:“项老弟,下次春蒐,还跟韩大将军比射马不?俺老刘可以做裁判!”
项羽瞥了他一眼,没理会,但紧绷的嘴角线条,似乎柔和了许多。
张良与萧何并肩而行,看着前方嬴政独自骑行的背影,低声道:“守护者此举…意义深远。”
萧何点头:“弦,确实松了一格。于国于民,善莫大焉。”
嬴政策马走在最前,渭水的风吹拂着他的衣袍。他能感受到身后那股松弛下来的、带着烟火气息的活力。宪章确立了冰冷的规则,而这“春蒐假”,则注入了温暖的生机。
制度的骨架已然搭就,现在,需要填充进有血有肉、会哭会笑、懂得在春天放飞纸鸢的灵魂。
帝国的巨轮,在经历了一番紧锣密鼓的锻造与校准后,终于得以暂时泊入一个宁静的港湾,加添些人情味儿的燃料,然后,再次启航,驶向那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