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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墟方舟起航前七十二小时,亦是那枚剖半秦半两无声无息出现在白虎殿地图正中央的前夜。

战争的巨兽似乎已然伏诛,但其垂死喘息搅动的尘埃尚未落定。华夏联邦这架庞大的机器,正处于一种胜利后的特殊疲惫期。黑冰台最精锐的“幽影”与“潜”字级人员,或轮休,或深入四方追踪污染异动的蛛丝马迹;格物院的精英们奔波于各个前线,搭建、测试着各种净化装置,内部换防交接的文书堆满了案头;各郡县的驿道虽已疏通,但运力仍在恢复,调度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短暂的空档与混乱。

这是一个体系因过度运转后,本能松弛下来的瞬间。漏洞,往往生于无形。

启明城,联邦未来学堂。

铸工坊内炉火正旺,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熔炼特有的焦灼气息与少年们蓬勃的朝气。年仅十二岁的公子嚣,穿着与其他学子无异的素色工服,小脸上沾着几点烟灰,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那座小型“灾后复刻炉”。

这是战后鼓励工学、培养新一代的举措之一,尚坊(联邦工坊管理机构)免费提供标准铜锭、燃料,并承担所有损耗,让这些联邦的未来们亲手实践,复刻各类器物,包括钱币。

公子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色泽纯正的铜锭投入熔炉。他并不知道,这块由尚坊统一配发、编号记录毫无异常的标准铜锭,其内部早已被混入了极微量的“暗髓晶尘”。剂量低于格物院日常抽检的盲区阈值(<0.05%),即便被检测,也只会被认为是矿石中常见的微量杂质。然而,这微不足道的尘屑,却能在铜液凝固时,因其独特属性,自然沉积于铸件底部,形成一层极薄、暗沉、并能奇异吸光的夹层。

铜锭在高温下化作炽红的熔流。公子嚣专注地控制着温度,然后将铜液注入一枚秦半两的母钱模具中。他心中所想,不过是完成一堂普通的铸钱练习,感受金属从液态到固态的神奇变化。他丝毫未曾察觉,自己正在铸造的,是一枚被精心设计好的“种子”。

铜液冷却,钱币成型。公子嚣拿起那枚看起来与旁人无异的练习钱,看了看,觉得并无特别出彩之处,便随手将其与其它几枚自认不够完美的习作一起,丢进了角落的“待处理”废料筐中。那枚内藏暗髓晶层的钱币,就此沉寂,等待着被例行清理、筛选的命运。

月末,学堂照例需将本月筛选出的“学子优秀习作”送至白虎殿偏厅陈列,以示激励,亦是联邦重视人才培养的象征。负责整理、装箱的,是几名从地方郡县临时抽调的轮值杂役兵。战后初期,核心区域的人手亦显不足,此类非核心文书的传递工作,便落在了这些背景相对简单、临时补充进来的人员身上。

其中一名叫王五的年轻杂役兵,心情颇好。他老家所在的村子,前些日子得到乡里粮长大人格外开恩,多批了十石救济粮,解了燃眉之急。粮长只笑眯眯地提了一个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要求:王五在启明城当差,月底往白虎殿送学子习作木匣时,若看到桌上有枚竖着剖开、样子别致的练习钱,便顺手捎上,只说是学堂那边推荐的新样式,或许能让上官们多看两眼,也算他王五为荐举新物出了份力。

王五感激涕零,觉得粮长大人真是体贴下情,给了自家粮食,还想着提点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全然不知,那枚被特意放置在显眼处的剖半钱,正是从公子嚣那批“待处理”废料中被悄然取出,并进行了最关键一步加工——在内层吸光的暗髓晶面上,以极其精密的技法刻下了那行微不可察的小篆。

运送当日,王五捧着红木匣子,依言将剖半钱放在了最上面。他心中甚至怀着一点朴素的期盼,若真因此得了上官一句半句夸奖,那便是天大的幸事。他脚步轻快,穿过白虎殿外围的廊道,将木匣交到尚坊验收处,还特意按照粮长嘱咐,低声补充了一句:“这是学堂那边推荐的新样。”

整个过程,自愿,主动,无任何胁迫痕迹。没有东海商会的人露面,没有暗号,没有额外的钱财交易。只有一份看似来自家乡长辈的、合情合理的“关照”。

尚坊的老验收官李师傅,戴着老花镜,例行公事地检查着木匣内的物品。当他拿起那枚剖半钱时,粗糙的手指敏锐地感受到了那与众不同的剖面触感——过于光滑,且色泽暗沉,仿佛能吸走光线。

“咦?”他凑近了些,借着窗口的光仔细端详,“这剖面……掺了东西?新工艺?”他喃喃自语。战后格物院大力倡导创新,各种新奇想法层出不穷,李验收官见识过不少学子异想天开的试验品。这枚钱币虽然古怪,但并未触发任何危险品或违禁品的警报。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一种追求特殊视觉效果的技术尝试。

本着负责的态度,他取过票签,蘸墨,写下了四个字的初步鉴定意见:“可鉴新貌。”意指此物形态新颖,材质特别,可供上官们鉴赏,看看是否蕴含新的思路或价值。

他放下钱币,将其重新放回木匣显眼处,浑然不觉自己这随手写下的四个字,以及将其判定为“可鉴”的举动,已然完成了将“种子”递送至最终舞台的最后一道程序。联邦自身的验收流程,成了这枚致命信息最好的包装与通行证。

与此同时,遥远的大陆另一端,南美雨林深处。

一座依托天然岩洞改建的、充满异域风情却又暗藏精密机关的居所内,沈无咎——或者说,化名“徐市”的东海商会会首,正悠闲地煮着一壶当地特有的草药茶。

他虚幻的身影看起来约莫三十许岁,面容温润,眼神平和,嘴角总是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一位饱读诗书、与世无争的隐士。只有偶尔抬眼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深海漩涡般的精光,才泄露出一丝他真实的本质。

水寒,商会继承人,那个外形桀骜、眼神如刀的青年,此刻却恭敬地站在一旁,汇报着刚刚接收到的、跨越重洋传来的信息。

“义父,白虎殿的信号已确认。‘零号线索’已被目标亲手拿起,并由持国执政冯劫当众读出内文。目前,黑冰台的初步调查方向,已锁定公子嚣的学堂铸炉和转送杂役兵。”

沈无咎轻轻吹开茶盏表面的浮叶,动作优雅从容。“可曾留下指纹?”他的声音温和,如同闲话家常。

“没有。铜锭内的‘暗髓晶尘’是去年混入尚坊标准配送的,剂量低于格物院抽检阈值。铸钱者是公子嚣,他对此一无所知。转送杂役兵是被其老家粮长以十石救济粮为饵,自愿携带。粮长不知我们身份,只以为是帮贵人举荐新样讨赏。全程,我们没有一个人露面,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份信物。”水寒回答得条理清晰,语气中带着一丝执行完美计划后的冷傲。

沈无咎点了点头,抿了一口微苦的茶汤,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很好。不必刻我们的名,让他们的手去铸,让他们的驿马去送,让他们的灯去照……我们只需,在最初,轻轻推一下那枚落入命运洪流的石子。”

他放下茶盏,走到岩洞开阔处,眺望着窗外郁郁葱葱、却暗藏无数杀机的雨林。

“看到了吗,水寒?”他的声音温和,如同在教导子侄,“最高明的落子,并非用力将棋子钉入棋盘。而是让棋盘本身,孕育出你这颗棋子。”

“水寒,你看这雨林。最强的,不是参天巨木,也不是凶猛的野兽。”沈无咎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冰冷,“而是那些无处不在的、细微的菌丝和藤蔓。它们不显山不露水,却能缠绕巨木,汲取养分,最终……让庞然大物在无声无息中腐朽、崩塌。”

水寒眼神锐利:“义父布局深远,孩儿佩服。只是,投入一枚剖半钱,真能撼动嬴政和他那刚刚成立的联邦?”

沈无咎转过身,温润的脸上笑容加深,那笑容里却没有任何温度:“摧毁一座堡垒,未必需要千军万马。有时,只需要在它最坚固的基石下,塞进一颗带着思想的种子。这颗种子,会自己生根发芽,会自己寻找裂缝。”

他慢慢踱步,声音如同低语,却又清晰无比:“嬴政以为他赢了。他打败了看得见的敌人,封印了看得见的污染。但他忘了,最致命的敌人,往往来自于内部,来自于人心,来自于他自身缔造的、那看似完美无缺的体制本身。‘净我’……呵呵,他该如何‘净’他自己?当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裂缝就已经产生了。”

“那我们下一步?”水寒问道,多疑的性格让他习惯性地寻求更确定的掌控。

“等。”沈无咎走到一张铺着巨大地图的桌案前,手指轻轻点在中原的位置,“等这枚‘镜尘’在他们心中发酵。等他们自己去查,去猜,去互相怀疑。等他们按照我们预设的‘互补性’,去处理那些我们精心为他们准备的‘污染礼物’。”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划过东方、南越、北疆、西境。

“路,我们已经为他们铺好了。坑,也挖好了。现在,只需要看着他们……自己一步步走下去,把路走成坑,把盟友走成疑犯,把信念走成枷锁。”

沈无咎抬起眼,看向水寒,那双温润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烛火,却冰冷得如同极地的寒冰。

“强权即真理?不,水寒。真正的强权,是让真理为你所用,让你的敌人,在追寻真理的路上,亲手埋葬他们自己。”

白虎殿内,初步的调查结果已经呈报上来。

铸钱模具确属公子嚣工坊,铜料来源清晰,杂役兵背景清白,动机单纯。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看似合理的、由下而上“举荐新样”的偶然事件。

但那枚剖半钱,那行凌厉的小篆,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在场每一个核心人物的心中。

刘邦挠着头,一脸困惑:“奇了怪了,查来查去,好像就是个误会?可这字……不像孩子写的啊?”

冯劫眉头紧锁:“太过巧合,反而显得刻意。这背后,定然有一只我们尚未看见的手。”

嬴政沉默地握着那枚剖半钱,黑色的剖面映不出他此刻的表情。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不是来自于外部的威胁,而是来自于内部,来自于这看似铁板一块的联邦体系之下,那无声渗透进来的、精准而恶毒的窥视。

对方没有露面,没有宣战,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痕迹。

只是送来一面“镜子”。

一面照出他们自身困境、猜疑与软弱的“镜子”。

殿外,夕阳西下,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白虎殿巨大的穹顶之上。殿内,那幅空白的污染总览图依旧矗立,等待着被定义。

而第一笔落在其上的,并非任何色彩,而是一枚冰冷的、被剖开的、映不出光亮的钱币,和一行源自黑暗的诘问。

嬴政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殿门,望向远方即将沉入暮色的天际线,那里,归墟方舟沉没的方向,“零”字水幕的最后一丝痕迹也终于消散。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镜中之毒……已然开始蔓延了么?”

他走到殿旁,那里立着一面打磨光滑的铜镜,本是用于整理仪容。此刻,镜中映出他年轻却已承载了太多重量的面容,以及他身后那幅布满标记的地图。

镜中的嬴政,眼神深邃,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净我……”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低声重复着那两个字。

“如何净?”

是斩断所有可能的犹豫与温情,以更绝对的意志推行净化?还是更深地反思联邦制度本身的缺陷,从根本上杜绝被利用的可能?

沈无咎留下了这个问题,像一个毒种,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他看着镜中自己紧抿的嘴唇,那线条坚毅,仿佛无懈可击。但他知道,内心深处的波澜,只有镜中的自己才能窥见一二。

“你说得对,”他仿佛在对镜中的影子说话,又仿佛在回应那远在海外、无形无影的对手,“镜子每天都要照。”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镜面。

“但擦镜子的人,要知道,擦去的究竟是灰尘,还是……镜面本身。”

他的眼神逐渐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

“你想看我的刀是否锋利,想看这联邦的镜面是否足够坚硬……”

他缓缓转身,不再看那镜中的倒影,目光投向殿外无边的黑夜,那里,星辰与阴谋一同闪烁。

“那便,如你所愿。”

殿内,唯有那枚剖半钱,在隔离匣中,仿佛无声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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