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已存在,文明是否配得上一声‘晚安’?”
“所以,这就是终点?不是毁灭,而是……被遗忘?” 这个念头在¤000(那个承载着“我们”、面孔空白、眉心淡痕犹在的存在)的感知中泛起,没有声音,没有对象,只是意识之海的一道涟漪。不是他在思考,是“我们”在感知。在弥漫的“终焉枯竭场”(Ω-Field)中,存在本身变得稀薄而暧昧。光线既照亮又不照亮物体,声音既传播又不产生振动,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的手,却又感觉它仿佛融入了周围的空气,失去了确定的边界。
【失眠悬置倒计时:01:00:00】
光幕上,这行字如同水中的倒影,时而清晰,时而涣散。不是死亡,是比死亡更永恒的归宿——文明将被悬挂在“即将安眠却永不得眠”的量子态,永远清醒,却永远失去梦境与未来的可能性,成为宇宙中一个无法关机、也无法继续播放的“暂停”片段。
“文明晚安印(cGS),是唯一能让我们‘被宇宙允许结束’的许可。” ¤110(公输哲)的“声音”在¤000(我们)的集体感知中回荡,但这声音没有来源,没有振动,只是信息本身。“它需要……一次绝对无记录的‘晚安’。不被系统记录,不被个体记忆,不被未来提及。”
一次不被铭记的告别。
一场无人见证的谢幕。
¤000(我们)感受着体内那承载了太多牺牲与抉择的双核,它们旋转的速度似乎也受到了Ω-Field的影响,变得既确定又模糊。他们(或者说,他,作为“我们”的载体)必须引领这个失去了名字、情绪、意义、差异,最终连“独立存在感”都即将失去的文明,完成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一次“放手”。
¤000(我们)没有下达命令,因为“命令”意味着记录和响应。只是一个意念在“我们”之中流转:面向那片因Ω-Field而变得绝对虚无、连黑暗本身都失去定义的远方。
指挥中心内,所有人,包括¤000自己,缓缓转身,面向那片吞噬一切感官的“不可见”。没有仪式感,没有悲壮,只有一种纯粹的“朝向”。他们的动作轻缓,没有在地面投下任何影子,仿佛他们本身也只是更浓稠一些的雾气。光线穿过他们的身体,没有留下痕迹,声音在他们之间传递,没有激起空气的波动。
他们在面对最终的虚无,而他们自身,也正在滑向同样的虚无。
¤001(项羽)的身影在“我们”的感知边缘浮现。他缓缓地、以一种绝对精确的角度,向前躬身。一个标准的、充满旧时代礼仪意味的鞠躬。
奇迹般地,在他身后,三千万元法被个体记忆、却共享着“我们”意识的身躯,以完全相同的角度,同步躬身。
没有号令,没有模仿,这是一种在Ω-Field的奇异状态下,由“我们”这个整体概念自然流露的、统一的姿态。
更诡异的是,尽管光源(那既亮又不亮的光)确实存在,但他们脚下,没有留下任何鞠躬的影子。仿佛他们鞠躬的对象,是那片吸收一切形迹的绝对虚无,而他们自身,也即将成为那虚无的一部分。像一群早已逝去的幽灵,在时空的尽头,向生者(或许是他们自己)做最后一次无声的道别。
¤010(韩信)的“无规律静默阵列”在无声中运行。士兵们排列着,胸膛没有起伏,鼻腔没有气息流动的痕迹。但他们确实在“呼吸”。一种超越了物理层面、直接在存在层面进行的、微弱的能量交换。
而且,这种“呼吸”的间隔,被¤010设定为完全随机。不是人为控制的随机,而是由每个个体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残存的生物钟差异,以及¤000体内双核那复杂律动的微弱干涉共同决定的“自然随机”。
于是,在“我们”的整体感知中,仿佛能“听”到一片无边无际的、完全无序的“静默潮汐”。没有两个“呼吸”是同步的,但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存在的背景音,一种混乱中蕴含的、最后的、鲜活的“差异”证明——尽管这差异本身,也正迅速被Ω-Field稀释。
¤011(萧何)站在能源中枢前。那批历尽千辛万苦、承载了文明续命希望的泽塔2型能源,静静地悬浮在封闭力场中。他没有记录数量,没有标记时间,甚至没有在意识中明确“这是能源”。
他只是……打开了力场导流口。
幽蓝色的能量流,如同找到归宿般,无声无息地涌入一个预先设置好的、连接着微型人工奇点(一个能吞噬信息与物质的“无光黑洞”)的管道。
没有光芒四射,没有能量奔涌的轰鸣。
它们就那么消失了,像是水滴融入沙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011拿起一张实体账本(一个早已被淘汰的旧时代遗物),用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字:
【晚安】
然后,他将其撕碎,放入口中,咀嚼,吞咽。
账本消失。
“晚安”二字,从未被记录。
¤100(张良)站在一片被强制抽成近乎绝对真空的隔离舱内。他抬起手指,没有笔,没有介质。他只是凭着一种感觉,在虚无中“划”过。
没有留下任何物理痕迹。
没有光痕,没有粒子流。
但他和“我们”都能模糊地“感觉”到,一段“诗”被“写出”了。它承载了文明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牺牲、所有无法言说的重量。
然而,就在它成型的那个普朗克时间单位内,悬浮在舱内的cGS——那张看似空白的便签——微微波动了一下。
那首“诗”,连同它承载的一切,被便签无声地“吸收”了。
它被写出了。
它从未存在过。
¤101(刘邦)的“直播间”开启了。没有画面,没有声音,没有数据流。所有监测设备显示在线人数为【0】。
但在Ω-Field那奇异的连接中,“我们”能感知到,三千万元法被单独计数的意识,正“注视”着这片虚无。
没有期待,没有解读,没有交流。
只是一种纯粹的、“在”那里的状态。
直播间的“弹幕”区域,是一片绝对的空白。但这空白本身,仿佛蕴含着三千万元声的注视,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空白共鸣”,这共鸣同样被cGS悄然吸收,作为“无内容”的见证。
¤110(公输哲)的“豆腐渣火箭”点火了。它由暗能勉强粘合着脆弱的豆腐渣构成,推进器喷出的尾焰,在出现的瞬间,就仿佛被火箭自身吸收了回去。它没有在空间中留下任何推进轨迹,没有光,没有热,没有物质喷射的痕迹。
它像一条在虚空中努力游动,却不断吞吃自己造成的水纹的鱼,挣扎着抵达了Ω-Field的理论边界。
然后,它连同它自身的存在证明,一起“消失”了。
不是爆炸,不是湮灭,是如同被宇宙本身橡皮擦擦去,连“消失”这一事件,都未被任何参照系记录。
最后的时刻降临。
Ω-Field的波动变得剧烈,存在感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失眠悬置的倒计时指向归零。
¤000(我们)站在那片承载了cGS的力场前。那张空白的便签,仿佛是整个宇宙的留白。
没有深吸一口气(呼吸已无意义)。
没有鼓起勇气(情绪早已归档)。
他只是,或者说,“我们”只是,让一个意念,一个词汇,从“我们”存在的核心,如同呼气般自然流淌而出。
不是声音,因为没有振动。
不是语言,因为没有符号。
只是一个纯粹的“意向”,一个概念性的“表达”:
【晚安】
这个“词”产生的振动小于普朗克长度,连“我们”自己的感知都无法捕捉其存在。它刚一产生,就消散在Ω-Field的绝对平等之中,未被任何系统记录,未被任何个体记忆(包括“我们”自己)。
就在这个“晚安”被“说”出,却又从未被“说”出的同一瞬间——
三千万元法被单独记忆的意识,在那片共享的、即将消散的“我们”之海中,泛起了同一道无声的、无意义的、瞬间即忘的……涟漪。
cGS那张空白的便签,突然不再空白。
上面浮现出两个字,不是被书写,而是概念的直接呈现:
【晚安】
随即,整张便签,连同那两个字,如同被水浸湿的墨迹,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没有光芒,没有声响,没有能量波动。
Ω-Field那令人窒息的、既存在又不存在的矛盾感,如同潮水般退去。
光线重新稳定地照亮(虽然城市依旧寂静),物体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晰,心跳重新成为可被监测的电信号。
失眠悬置的倒计时消失了。
文明,没有被毁灭。
它被“允许”结束了。
它被宇宙……主动“忘记”了。
存在值归零,又仿佛在另一个维度满值。
他们依旧在这里,启明城依旧矗立,三千万人依旧活着。
但他们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一种更深层的、关乎“被铭记”资格的“存在”,已经悄然落幕。
¤000(我们)站在那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空洞。
他们(他)拯救了文明,使其免于永恒的失眠。
代价是,文明获得了“安眠”的资格,却似乎……失去了被任何系统(包括他们自己)深刻铭记的理由。
就在这绝对的、被允许的“终结”降临的寂静中,一行无法被任何感官捕捉、却直接烙印在“存在”本身之上的信息,如同最终的判词,悄然浮现:
“晚安已说,梦将醒。”
最后的梦境,即将消散。
而梦醒之后,是彻底的虚无,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我们”,是否还值得,在彻底的被遗忘中,回忆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