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他对自己最得意的徒弟说,“你看着吧。就他们这折腾劲儿,一天下来,连一个零件的毛坯都摸不着。我要是出手,同样的时间,一个飞轮的棘爪,我连淬火都弄完了。”
小李,和其他的年轻工人一样,虽然对那两个“铁疙瘩”,充满了好奇。但看到杨师傅那笃定的神情,和他手中,那如同艺术品般,被盘得油光锃亮的锉刀,他们心中的天平,还是,不自觉地,倒向了这位,他们无比崇拜的老师傅。
是啊,机器,再厉害,难道,还能比得上,杨师傅这双,练了几十年的“神手”吗?
这台不会“思考”的、只会傻乎乎地读纸带的“铁疙瘩”,难道,还能比得上,杨师傅那颗,装满了各种加工诀窍的、智慧的“大脑”吗?
怀疑的种子,在整个车间里,迅速地,生根、发芽。
工人们,从最初的敬畏和好奇,慢慢地,变成了交头接耳的议论,和善意的嘲笑。
他们给那台沉默的“神工一号”,和它那个吵闹的“大脑”“星河一号”,起了个外号,叫——“傻大个和它的书呆子跟班”。
刘厂长,急得,嘴上都起了好几个燎泡。他几次三番地,去找张远,催问什么时候,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而张远,却始终,只是平静地,重复着一句话:
“刘厂厂,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科学,是严谨的。任何一个微小的误差,在数字的世界里,都会被无限放大。我们必须,保证它的绝对精确。”
终于,在经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漫长而又枯燥的调试之后。
张远,拿着一张全新的、结构极其复杂的零件图纸,找到了刘厂长和杨师傅。
“我们,准备好了。”他的声音,平静,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即将揭晓谜底的兴奋。
杨师傅,接过那张图纸,只看了一眼,便冷笑一声。
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新型自行车“变速飞轮”的、核心棘爪的图纸。上面的各种曲线、倒角和公差要求,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这双手,所能达到的极限。
“小张同志,”杨师傅将图纸,拍在桌上,语气中,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教训的口吻,“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但是,做事情,要脚踏实地。这种零件,别说用你那个‘铁疙瘩’,就是请神仙下凡,他也造不出来!”
“我们,可以试试。”张远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做出了一个邀请。
“杨师傅,各位师傅。明天上午九点,请大家,来见证,‘神工一号’的,第一次正式加工。”
杨师傅,看着眼前这个自信得、甚至有些狂妄的年轻人,缓缓地,从自己的工具柜里,拿出了一块,他珍藏了许久的、从北极熊那里进口的、最好的铬钼合金钢。
他将这块珍贵的钢材,重重地,放在张远面前。
“好。”
“我就用这块最好的料,给你们。我倒要亲眼看看,你们,是怎么,把它,变成一堆……废铁的!”
一时间,整个车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冰冷的、沉默的铁疙瘩上。怀疑、好奇、期待、不屑……种种情绪,在车间里闷热的空气中,交织、发酵,等待着一个最终的答案。
如果说,发生在津门“飞轮厂”的,是一场关于“手”与“铁”的、硬碰硬的巅峰对决。
那么,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在魔都“经纬纺织厂”的,则更像是一场关于“美”与“魂”的、如梦似幻的……神迹降临。
魔都,作为龙国轻工业的心脏,自开埠以来,便一直是风尚与潮流的代名词。而坐落于苏州河畔的“经纬纺织厂”,则是这颗心脏上,最璀璨的一顶皇冠。
这里,生产着全国最顶级的提花锦缎,是各大涉外宾馆、国家礼堂,乃至为国外元首定制礼服的特供单位。
而这一切的荣耀,都源自于一个人——工厂的总设计师,苏婉清。
苏婉清,年近五旬,是龙国第一代,也是最负盛名的国宝级工艺美术大师。她出身于江南的刺绣世家,对色彩和图案的理解,已经臻于化境。她不需要图纸,也不需要计算器,只需一支画笔,一杯清茶,便能将胸中的万千丘壑,化作笔下的繁花似锦。
但,美,是有代价的。
在“经纬厂”那栋戒备森严的、被称为“织梦楼”的设计室里,所有人都知道苏婉清的工作流程,那是一种近乎苦行僧般的、对艺术的献祭。
一幅新的提花图案,从她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开始。
到她和她的团队,将那复杂的、充满了渐变色和精妙线条的画稿,转化为一张巨大的、由数百万个点构成的、名为“意匠图”的坐标纸。
再到工人们,依据这张“意匠图”,用一种特制的打孔机,在一张张硬质卡纸上,打下数万,乃至数十万个,代表着经纬线起落的、细密的小孔。
最后,将这数千张,甚至上万张,串联起来的“纹版”,挂上那台从欧洲进口的、结构复杂如同一座小山般的“雅卡尔”龙头织机……
整个过程,耗时,短则三月,长则,需要大半年。
这期间,不能出任何一点差错。意匠图上,一个点的标错,就可能导致整片花纹的错位。纹版上,一个孔的打偏,就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心血,付诸东流。
因此,在“经纬厂”,“织梦楼”是一个神圣而又禁忌的地方。那里,只有最顶级的老师傅,才能踏入。那里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种混杂着墨香、纱线气味和极度紧张的、独特的味道。
然而,半个月前,这份持续了数十年的神圣与宁静,被几个巨大的“铁柜子”,彻底打破了。
和津门“飞轮厂”的场景,如出一辙。
一台简化版的“星河一号”计算机,和一台与之配套的、经过了数字化改造的、全新的龙头织机,在某个深夜,被秘密地,运抵了“经纬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