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又一次,在黑暗中无声地亮起,幽蓝的光像一小块冰冷的鬼火,映着我疲惫不堪的脸。
屏幕中央,一行浅灰色的提示字静静躺着:“摄像头意外启动”。
我甚至懒得抬手去划掉这行字,更没力气去数这是第几次了,第一千次?或许更多。
最初的那几次,恐慌是新鲜而尖锐的。
记得第一次,我正在浴室洗澡,哼着歌伸手去拿洗面奶,目光无意间扫过盥洗台上的手机——那黑色的镜头,像一颗突然睁开的、没有任何感情的瞳孔,正一动不动地对着我赤裸的身体。
我猛地缩进水里,泡沫溅得到处都是,心脏咚咚地撞着胸腔,像要跳出来。
“误触,肯定是误触。”我这样安慰自己,手指颤抖着把它反扣过去。
没过几天,它又在深夜的厨房里再次亮起。
那天我渴得厉害,赤着脚去接水,那幽光就亮了,屏幕上冰冷的提示文字下方,清晰地映出我穿着单薄睡衣、惊惶回望的身影。
我盯着屏幕里的自己,连水都忘了接。
后来,它变得越来越频繁:我对着电脑敲代码时,它会突然在桌面亮起,屏幕反光里能看见摄像头的影子;
我靠在阳台栏杆上对着窗外发呆时,口袋里的手机会突然震动,掏出来就是那行该死的提示;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一次,我确信手机屏幕朝下塞在抱枕底下,它依然固执地亮起,提示文字透过布料的缝隙,渗出微弱却执拗的光。
“顾书梦,你就是太累了,都出现幻觉了。”闺蜜小悠搅拌着桌上的咖啡,语气带着无奈的安慰。
我们坐在常去的咖啡馆角落,阳光很好,周围是轻松愉快的谈笑声,但这温暖寻常的氛围却像一层油,浮在我冰冷的恐惧之上,无法融合。
“现在的手机不都这样嘛,算法奇奇怪怪的,偶尔后台启动个程序很正常。”小悠放下勺子,语气认真,“你自己就是搞It的,还不清楚这些小bug?别自己吓自己了。”
我清楚,正因为清楚,我才更害怕。
那些天,我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耗在了手机上。
病毒库更新到最新版本,国内外的杀毒软件轮流跑了不下十次,每次扫描结束,屏幕上都会跳出一个绿色的小勾勾,配上“设备安全”的提示,绿色的小勾勾漂亮得像个讽刺。
后台权限管理被我调到最严苛的模式,别说摄像头、麦克风,就连天气预报想要自动刷新,都得经过我的手动同意。
我甚至还查了手机品牌的官方论坛,翻遍了所有相关的帖子,没找到任何和我情况一样的案例。
最后,我抱着手机去了品牌的官方维修中心。
“女士,我们真的检测过了,”穿着工装裤的小哥把手机递还给我,眼神里的耐心快要耗尽了,那下面藏着一种我无比熟悉的东西——他认为我在无理取闹,“硬件没问题,系统日志也很干净。您看,电池健康度都还有89%呢。”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结束这场对话。
干净,所有人都告诉我,一切干净。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粘稠而冰冷,从未离开……它不再仅仅是手机。
家里那个为了防贼装的智能摄像头,也开始变得不对劲。
它通常安静地挂在客厅的墙角,红色的指示灯稳定地亮着。
可最近,我偶尔会听到一种细微的、几乎要被电视声、窗外的车流声吞没的“咔哒”声——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像是某个极精密的齿轮,在绝对静止的情况下,自主地、极小幅度地转动了一下,调整了摄像头的角度。
有好几次,我从断断续续的噩梦里惊醒,在漆黑的卧室里,透过门缝,看见客厅那一点红光的位置……
它的位置似乎和我睡前看到的不一样了,角度微微偏了一点,正正好能透过卧室的门缝,瞥见我床尾的位置。
还有声音,总是在深夜,连楼下的野猫都睡去的时候,从手机的扬声器里,或是从客厅那个智能音箱的出声孔里,会飘出一丝极细微的杂音。
那不是电流的白噪音,它更空茫,更遥远,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规律性。
“——咝咝——啦啦——,咝咝——啦啦——”,循环往复,像某种来自深空彼岸的、无法理解的摩斯电码,又像是某种东西在缓慢地摩擦着信号的外壳,试图钻进来。
我快被这一切抽空了,黑眼圈顽固地盘踞在眼下,像两团淤青。
睡眠成了断断续续的浅滩,任何细微的响动都能让我像触电一样弹起来。
我试过把所有电子设备关掉,拔掉所有插头,把手机锁进书房最底层的抽屉,再用一本厚重的硬壳书压住。
但那寂静更令人疯狂,房子死寂得像一座坟墓,而我被埋在里面。
恐惧并没有因为设备的沉默而消失,它膨胀了,充满了整个空间。
最终,我屈服了,颤抖着重新接通电源,打开手机——一连串的“摄像头意外启动”提示像等待已久的尸潮,瞬间淹没了屏幕,无声地尖叫着,宣告着它们的胜利和我的无处可逃。
它们一直都在,在我看不见的维度里,正常运行着。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比恐惧更磨人。
我开始麻木,不再去检查设备,不再去关掉提示,只是下意识地躲避所有镜头,也不再轻易在房间里发出声音。
今晚雨下得极大,密集的雨点砸在窗户玻璃上,噼啪作响,整个世界淹没在一片混沌的轰鸣里。
我没开灯,蜷缩在沙发角落,用一条薄毛毯紧紧裹住自己,盯着窗外。
脑子里空空的,只剩下雨声。
突然——所有的光,在同一时刻,炸亮了!
手机、搁在茶几上的平板、甚至书桌上那台盖着盖子的旧笔记本电脑屏幕缝隙、还有客厅墙角那个智能摄像头的指示灯——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刹那,同时迸发出惨白刺目的光!
像无数只冰冷的独眼,在这狂暴的雨夜猛地睁开,瞳孔收缩,齐刷刷地、凝固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瞬间僵住了,血液倒流,四肢百骸像被灌满了冰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那无数块方寸大小的、刺眼的光屏上,像素点开始疯狂地闪烁、扭曲、挣扎。
可下一秒,它们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住,瞬间凝固成完全相同的、冰冷的一行汉字:
“看见你了,1997年6月15日,人民医院产房,第三个死婴。”
时间仿佛停滞了,窗外的暴雨声仿佛被吸入了真空,世界只剩下这行亮得灼目的字,和我几乎停止的心跳。
1997年6月15日…… 这是我的生日。
我妈不止一次笑着说过,我出生那天,窗外也下着这么大的雨。
人民医院…… 没错,就是城西那家老医院,我小时候体检还在那里见过泛黄的我的出生记录副本。
产房……第三个……死婴?
那是什么?! 那绝不是我!我是活生生的!我有着三十多年的记忆!
我有照片,有日记,有存在银行里的工资,有咖啡杯上留下的口红印,有朋友,有家人……我是真实存在的!
可屏幕上那行字纹丝不动,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一种程序般的、不容置疑的残酷肯定,死死钉在我的视网膜上。
就在这时,那行字的下面,像素极其短暂地波动了一下。
一行更小的字飞快地闪过,不到半秒就消失了,快得几乎让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连接稳定。指令确认。容器准备就绪。”
容器……?什么容器?是我吗?
我不是被窥视,我是被……标记了。
被某种东西,当成了一个等待被使用的“容器”?
“不是吧……”一声破碎的气音终于从我喉咙里挤出来。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毛毯滑落在地,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我不能坐以待毙,我是顾书梦,我是搞It的,我靠逻辑和代码吃饭!
恐惧之外,一股被玩弄、被入侵的愤怒猛地窜起,微弱,却足够点燃一丝勇气。
我冲进书房,手指冰冷而颤抖,却异常迅速地行动起来。
第一步,物理隔绝——我一把扯掉路由器电源,拔掉光纤猫的线。
房间内所有连wIFI的设备屏幕瞬间黑了下去,包括那该死的摄像头指示灯。
世界骤然陷入真正的黑暗,只有窗外持续的雨声证明时间还在流动。
我在黑暗里站了几秒,双手撑着书桌边缘,大口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摸索着打开书桌最深处的抽屉,那里有一台旧手机,多年前的型号,只有基本功能,从未连过家里的wi-Fi,甚至没插SIm卡,我曾把它当闹钟用。
我把它拿出来,按下开机键,单调的启动音乐此刻听来无比安心。
借着屏幕透出的微弱白光,我快步走到客厅,小心翼翼地捡起被入侵的智能手机和平板——它们此刻已经成了冰冷的砖块。
我熟练地抠开手机后盖,拔掉电池(幸好这台旧型号还能这么做),又扯掉平板的电源,动作快得不容自己犹豫。
然后,掀开笔记本电脑的后盖,拔掉内置电池,确保它彻底断电。
最后是那个智能摄像头,我一把扯掉电源线,将它从支架上取下来,想都没想就走进厨房,将它塞进了最底下的冷冻柜,和冻肉冰激凌埋在一起。
物理断网、物理断电、物理冷冻,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彻底的隔绝手段。
做完这一切,我背靠着冰冷的冰箱门,微微喘息。
旧手机的光在手里亮着,只照亮一小片区域,像暴雨夜里的一座孤岛。
可这份安全感只持续了几秒:真的安全了吗?
那个日期,那个地点……“第三个死婴”……这像一根毒刺扎在心里,我必须弄清楚。
我握着旧手机,转身走回书房,打开锁着的文件柜最底层——那里放着我的重要证件复印件,用一个泛黄的牛皮纸文件袋装好,里面是我的一些重要证件复印件,还有……我的出生证明副本。
微光下,纸张微微泛黄,我凑近一行行看下去:出生日期:1997年6月15日;出生地点:人民医院;母亲姓名、父亲姓名……都对。
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婴儿性别:女;健康状况:良好。
没有 “死婴”,没有任何异常,一切都证明我是个健康出生的孩子。
如果出生证明是真的,那屏幕上的字是什么意思?恶作剧?可什么样的恶作剧能精准操控我所有的电子设备,还能说出我出生的细节?
除非…… 它说的不是 “我”,而是……
我猛地想起小时候,妈妈似乎无意中说过一句:“你这孩子命大,听说那天晚上产房还挺忙乱的……”她当时语气寻常,我也从未深想。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如果……如果那天晚上,在妈妈不知道的地方,确实发生过什么?如果“第三个死婴”真的存在,而我……
“不可能!” 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想法。
我有三十多年的人生轨迹,有实实在在的生活痕迹,我是活生生的顾书梦!
但那个“容器”的字眼,又浮现在眼前。
我是做网络安全的,虽然主要偏向应用层,我知道一些手段。
高级的持久化攻击,甚至能隐藏在固件层面,断网也能存活,它们像是在等待一个触发指令。
而那个来自深空的杂音……“咝咝 —— 啦啦 ——”。
我鬼使神差地,用旧手机打开一个简单的录音软件,然后,屏住呼吸,将麦克风凑近那台已经被我抠掉电池的智能手机。
一片死寂。
我正要嘲笑自己吓疯了,突然——
极其微弱,极其细微,几乎被雨声掩盖。
“咝咝——啦啦——”
是从手机内部发出的!不是扬声器!是主板?是某个芯片?
在完全没有电力的情况下,它内部有什么东西,还在自行运作,发出那种非人的、规律的杂音!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旧手机差点脱手掉落。
这不是黑客技术,这根本……不像是我理解的任何技术!
就在我浑身冰冷地盯着那台黑屏的手机时,书房角落里,那台我以为已经彻底断电断网、屏幕漆黑的旧笔记本电脑,屏幕毫无征兆地,又一次闪了一下。
那一下极快,像一道苍白的闪电,在黑暗里只停留了不到半秒,却足够让我看清屏幕上的两个字:
“校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绝对物理隔绝的环境下,依然在调整着它的准心,依然在确认它的目标——而那个目标,就是我。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我踉跄着后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恐惧有了新的形状——不是对电子设备的恐惧,而是对一种更高维度、更无法理解的存在的绝望。
它不是通过网络来的,它或许根本不需要网络;或者,它用的……根本不是我能理解的“网络”。
那台旧笔记本电脑屏幕彻底黑了,仿佛刚才只是我惊恐过度产生的幻视,但我知道不是。
角落里,被我塞进冷冻柜的摄像头无声无息,抠掉电池的手机像块冰冷的黑色墓碑。
可那“咝咝——啦啦——”的杂音,似乎还残留在我耳膜深处,阴魂不散。
我不能待在这里,这个家,这个我曾经觉得最安全的堡垒,已经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囚笼,墙壁里、线路里、甚至空气里,都可能藏着那双眼睛。
我必须走,立刻,马上。
我抓起一件外套和背包,将旧手机、充电宝、那张出生证明副本塞进去,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家门。
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室内的窒闷和恐惧,但更大的不安笼罩下来——逃出来,就安全了吗?
我在街角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杯热咖啡,手指僵硬,几乎握不住纸杯。
坐在靠窗的高脚凳上,窗外是湿漉漉的、空无一人的街道,霓虹灯在水洼里扭曲成光怪陆离的形状。
我用那台仅存的、看似“干净”的旧手机,手忙脚乱地搜索本地新闻档案、老旧论坛帖子,关键词“人民医院1997年6月15日 产房”。
网络信号微弱,页面加载缓慢,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未知的东西监听。
大部分结果都是无关紧要的医院历史或者无效链接。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城市传说论坛的陈旧帖子标题,撞入了我的视线:
【818那年人民医院产科那点邪门事儿】
发帖时间显示是十年前,楼主的Id是一串毫无规律的乱码。
帖子内容语焉不详,充斥着“听说”、“好像”、“据传”这样的字眼,说明显是道听途说的臆测,却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里面只零碎提了件事:大约九十年代中后期,人民医院老产房楼(后来拆了重建了)出过一档子“说不清的事”。
说是某天夜里,接连生了几个孩子,但“有一个没活下来”,具体原因不明。
后面跟着些神神叨叨的回复,有人说听到过夜半婴儿啼哭从废弃的老楼传来,有人说感觉那地方“阴气重”,甚至有个人回帖说:“不止一个吧?好像说那天晚上挺乱的,记录都糊里糊涂……”
“记录都糊里糊涂”。
这句话像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的锁孔,拧开了一道缝隙。
我想起我妈那次欲言又止:“……听说那天晚上产房还挺忙乱的……”
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上来,比刚才更甚。
论坛帖子可能是胡编乱造,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眼前?
像是有谁,知道我在查,特意把这个陈年垃圾信息推到了我面前。
是那个“幽灵”吗?是它在引导我?还是在给我设套?
我犹豫再三,用流量下载了一个以前工作中接触过的、极其冷门的数据恢复和底层日志分析工具的高级权限版本。
这需要破解授权,但我顾不上了,我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飞快操作,绕过一层层限制,仿佛某种本能被唤醒。
然后,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触碰一条沉睡的毒蛇,将那台被抠掉电池的智能手机,通过一条古老的数据线,连接到了旧手机上。
刚一连接,旧手机的屏幕闪烁起来,分析工具开始强制读取智能手机内部存储和底层芯片日志。
进度条缓慢地移动,大量杂乱无章的十六进制代码飞速滚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进度条。
突然,滚动停止了,工具界面弹出一个红色的警告框:
【检测到未知固件层进程残留。非标准指令集。分析:高度异常。】
紧接着,一段被深度删除、但被工具强行恢复的、诡异的临时通信日志,跳了出来。
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网络协议,像是一段梦呓:
[信号强度:稳定] [载体状态:焦虑,恐惧,认知临界] [指令:引导至坐标点A(人民医院旧址档案室),触发记忆碎片#3] [备注:容器适应性测试通过。准备注入。]
“注入?注入什么?!“记忆碎片 #3”又是什么?”我盯着这些字,脑子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嗡嗡作响。
我猛地抬头,透过便利店巨大的玻璃窗看向外面空荡的街景。
雨幕中,街对面一盏路灯突然不正常地闪烁起来,明,灭,明,灭——节奏竟然和那段杂音“咝咝——啦啦——”一模一样!
它无处不在!
它知道我在哪里,知道我在做什么!它甚至在给我布置任务!
“引导至坐标点A”……它想让我去医院旧址的档案室?!
就在这时,旧手机的屏幕忽然自己亮了起来,不是工具界面,而是一个空白的备忘录页面。
光标自己移动起来,敲下一个个冰冷的字符,像无声的耳语:
“想知道真相吗?来找我。在一切开始的地方。”
字符输完的瞬间,备忘录页面下方自动弹出了一张图片——那是一张模糊的平面图,边缘泛着扫描后的失真感,像是从某个老旧文档里截取出来的。
图片标题写着 “人民医院老产房楼布局图”,其中一个房间被用醒目的红色x标记了出来——档案室。
冰冷的电子幽灵,在用代码和幻觉编织陷阱,而我,明知道是陷阱,却因为那个关于“第三个死婴”的可怕谜团,因为那个“容器”的标签,不得不一步步走进去。
我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师傅在我报出“人民医院老院区”时,他从后视镜里古怪地瞥了我一眼:“小姐,你没搞错吧?那边老早就废弃了,听说下个月就要拆了,这大半夜的,你去那儿干嘛?”
“有点事。”我声音干涩得厉害,避开了他的视线,手紧紧攥着口袋里的旧手机,仿佛它是唯一的护身符,尽管我知道,它也可能随时变成通往地狱的门铃。
出租车在荒凉的老城区边缘停了下来。
一片被围墙圈起来的废墟在雨雾中显现轮廓,几栋黑黢黢的旧楼像巨兽的骨骸,沉默地矗立着。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雨水和腐烂树叶的混合气味,吸进肺里都觉得发闷。
主楼已经被拆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半截墙体立在那里;而靠边的一栋辅楼,却还勉强保持着完整的轮廓——根据那张平面图,这就是以前的产科楼。
楼的窗户大多破碎,黑洞洞的窗口像被挖掉眼珠的眼眶。
围墙有个缺口,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打开旧手机的手电筒,钻了进去。
楼内比外面更黑,更冷。
手电光柱扫过斑驳的墙壁,剥落的“静”字标识,地上散落着废弃的医疗器材、纸张和垃圾。
每一步都踩在碎砾上,发出窸窣声响,在这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空气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霉味,沉甸甸地压下来。
根据记忆里平面图的位置,我摸索着走向位于一楼角落的档案室。
走廊幽深漫长,手电光晃过一扇扇紧闭的门,门牌模糊不清。
那“咝咝——啦啦——”的杂音,似乎又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与我的心跳同步。
档案室的门虚掩着,锁早已锈坏。
我推开门,一股浓烈的尘埃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片狼藉,文件柜东倒西歪,泛黄的病历纸、登记册被扔得到处都是,显然已经被废弃清理过,或者被拾荒者翻捡过无数次。
它引我来这里干什么?这里还能剩下什么?
旧手机的手电光无意间扫过一个被推倒的铁皮文件柜后面,露出墙壁上一块颜色略新的方形区域,像是什么东西被长久悬挂后又取走了。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手指轻轻拂过那块墙壁,指尖触到一点凹凸不平。
我凑近了些仔细看,那上面有人用尖锐的东西,刻下了一行极小、极深的字,几乎融入墙皮的纹理,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它们带走了第三个,用‘生’的换走了‘死’的。”
我猛地缩回手,带走了第三个?用生的换走了死的?是什么意思?
就在我浑身冰冷地解读这行字时,口袋里的旧手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屏幕爆亮!
上面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一段极度模糊、闪烁不定的视频画面,像是某种老旧监控录像的碎片。
画面剧烈晃动,视角很低,能看到一双穿着白色护士鞋的脚在快速走动,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远处模糊的婴儿啼哭(只有一个哭声)。
突然,画面猛地一转,视角抬高了些,对准了一个襁褓——那襁褓被匆忙塞进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旧的帆布工具包里,而不是医院的无菌包裹。
那只拿着襁褓的手,戴着橡胶手套,手腕上有一块奇特的、像电路板一样的黑色纹身。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张匆忙闪过的侧脸上——那不是医院医生或护士,而是一个穿着工装裤的男人,眼神冰冷而急切。
在他工装胸口的位置,有一个模糊的白色 Logo,虽然因为噪点看不太清,但我还是认出了上面的文字:【市生命数据备份中心】。
视频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旧手机的屏幕瞬间恢复空白。
几秒钟后,一行字缓缓浮现在屏幕中央,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平静:
【记忆碎片 #3传输完毕。容器验证最终阶段。】
生命数据备份中心?那不是市政府下属的一个冷门机构,负责全市公民出生、死亡等基础数据的电子化备份和存储吗?他们的人……在产房里偷换婴儿?!
用“生”的换走了“死”的?那个被塞进工具包带走的婴儿……是我?
那我是谁?那个被留下的“死婴”又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就在我被这些问题逼得几乎喘不过气时,档案室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了清晰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嗒。嗒。嗒。
踩在碎砾上,稳定得可怕,正朝着档案室走来。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熄灭了手机灯光,缩在倒下的文件柜后面,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一个冰冷的,略带电子合成感的声音响起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死寂:
“顾书梦女士,或者说,‘容器7号’。我们监测到你的验证程序被意外激活,并引导你来到了初始节点。这不在计划内,但结果符合预期。”
手电光猛地亮起,不是我的,而是来自门口。
光柱扫过,最终定格在我藏身的位置。
门口站着两个人,他们都穿着和视频里那个人相似的工装,胸口有着同样的【市生命数据备份中心】Logo。
左边那人手里拿着一台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我的旧手机型号和实时定位。
右边那人则举着手电筒,他的眼神和视频里那个男人一样冰冷无比,而他的手腕上,赫然有着那块电路板般的黑色纹身。
“不必躲了,顾书梦。”开口说话的是拿平板的男人,他的嘴唇明明在动,但声音……却像是从他手里的平板电脑里发出的,带着细微的电流杂音。
我从柜子后面慢慢站出来,腿肚子控制不住地发颤:“你们……到底是谁?”
那合成音没有回答我,继续说道:“你并非‘被偷换’。你是被选中的。那个夜晚,‘第三个’生命体征微弱,判定无法存活,但其生物基质和基因序列具有特殊……适配性。于是,它被回收,而你,这个原本健康的、但记录可以被轻易覆盖和修改的婴儿,被置换了进来。你成为了它在现实世界的‘容器’,一个完美的、活体的数据掩体。”
容器?数据掩体?适配性?
“什么……数据?”我的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辨认。
拿平板的男人微微一笑,那笑容毫无温度:“当然不是人类的数据。”
手腕上有纹身的同伴,从工装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只有U盘大小、却闪烁着幽蓝微光的奇特装置,接口尖锐得不似任何已知标准。
“是‘它们’的数据。”合成音平静地解释,仿佛在陈述一个常识。
“一段来自遥远之外的意识流,一段无法用人类物质载体长期稳定存储的代码,一个……幽灵。它需要一具鲜活的、与其早期植入物(他指了指我的脑袋)能产生共鸣的生物躯体来锚定自身,观察并理解这个世界。而城市的数据系统,恰好为它提供了初步的栖息地和操控接口。我们中心,自成立之初,真正的使命便是维护这个‘容器’,并确保‘它’的平稳运行和观察学习。”
所以,那些操控,那些异响,根本不是什么黑客攻击!
是寄居在我大脑深处、与城市数据网络隐隐共鸣的“它”,在逐渐苏醒,在测试我这具“容器”的适配性,在引导我发现自己被“制造”出来的真相!
我不是被幽灵操控,我本身就是幽灵的容器!
那个总在深夜响起的、来自遥远星空的杂音……是“它”在试图沟通?在校准?
巨大的荒谬和恐惧吞噬了我,我存在的意义,我三十多年的人生,我的记忆,我的情感……
难道都只是一层为了掩盖一个非人存在的、精心设计的包装?
“最终验证完成。”拿着那幽蓝装置的男人向我走来,眼神狂热而冰冷。“是时候进行‘注入’了。让‘它’完全苏醒,接管这具完美的容器。这是你的荣耀,顾书梦女士,或者说……7号。”
我看着他手中那尖锐的、非标准的接口,又看向他手腕上的纹身——那根本不是什么纹身,那是嵌入皮肤的、发光的接口。
我尖叫一声,猛地将手中的旧手机砸向他的脸,同时转身疯狂地向档案室深处跑去。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和冰冷的指令:“抓住她!不能破坏容器!”
手电光在我身后乱晃,脚步声急促起来。
档案室尽头是一扇破旧的窗户,窗外是废弃的工地。
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撞开腐朽的窗框,纵身跳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和泥泞迎接了我,我摔倒在地,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拼命地向远处的光亮奔跑,我不敢回头。
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扭曲闪烁,曾经代表繁华和安全的灯光,此刻看起来却像无数双监视的眼睛。
我知道我无处可逃,那个“生命数据备份中心”,那个冰冷的合成音,那个手腕上的接口……
它们就埋藏在城市正常运转的表象之下,像一段深藏在系统底层的恶意代码,守护着一个来自星空的、可怕的秘密。
而我,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是我。
我只是一个被选中的容器,一段活体数据掩体,一场为了迎接非人存在而精心策划的、持续了三十多年的骗局的主角。
它看见我了,从始至终。
它就在那里,在我身体里,在城市的数据流里,在每一次摄像头意外启动的瞬间。
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