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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之后,这座百年四合院散发出一种陈腐的湿气,像一块浸透了历史脏水的巨硕裹尸布,严严实实罩在我的头顶。

黑瓦滴着残水,檐角兽沉默地凝视我这个不速之客。

父母先后离世,我别无选择,只能拖着行李箱,碾过门前湿滑的青苔,投入这所谓“血脉至亲”的家族,也是我第一次“回家”。

开门的是姑母,她裹着一件暗紫色的绒面旗袍,笑容熨帖得过分,每一道弧度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梦梦,你可算回来了,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就等你了。”她接过我的箱子,手指冰凉,在我看来,她的热情浮在表面,底下似乎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跨过极高的木头门槛,院子深得吓人。

东西南北四面房屋门窗幽深,四方天井框住一方灰霾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姑母领我穿过门廊,脚步声在空寂的庭院里发出轻微的回响,更反衬出一种死寂。

“正房是祖母住,东厢是你大伯一家,西厢原先你二伯住,现在空着,你堂哥偶尔回来。你就住南面这间,安静,好休息。”姑母简单给我介绍着。

她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光线昏暗,家具是沉重的老式样,积着一层薄灰,空气里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谢谢姑母。”我低声说。

“一家人,客气什么。”她拍拍我的肩,笑容不变,“早点休息,明天早餐时见见家里人。”

她退出去,轻轻带上门,那吱呀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简单吃了一些姑母为我准备的餐食后,我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蜷缩着,老房子的各种声响被无限放大——梁柱偶尔的呻吟、鼠类在天花板夹层里奔跑的窸窣、窗外风吹过竹丛的沙沙声。

还有……一种极轻微的、富有规律的刮擦声,断断续续,来自庭院深处,搅得人心神不宁。

直到后半夜,我才勉强坠入不安的浅眠。

没睡沉,就被一阵猛烈的摇晃惊醒。

黑暗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我床前,气息急促。

借着窗纸透进的惨淡月光,我认出是白天吃饭时见过一面的小堂妹,叫甜甜。

她约莫十岁,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嘘——”她冰凉的食指竖在毫无血色的唇上,眼睛因恐惧而睁得极大,“别出声……”她声音抖得厉害,气音微弱几乎听不见,“奶奶……奶奶又在剥人皮了。”

我心脏猛地一缩,她说什么?

那若有若无的刮擦声似乎清晰了一点,黏腻又富有韧性,伴随着极轻微的、压抑的哼唱,从正房方向飘来。

甜甜说完,不等我反应,像只受惊的猫,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消失在黑暗里。

我僵在床上,一夜无眠,直到天光泛白,那诡异的声音才彻底消失。

早餐摆在正堂旁的饭厅,一张硕大的圆桌,围坐着一大家子人。

祖母坐在上首,穿着藏青色盘扣上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喝着碗里的白粥。

她看上去就是最寻常不过的严厉老人,昨夜甜甜那恐怖的“剥皮”低语仿佛只是我惊惧下的幻觉。

姑母忙着布菜,笑着问我:“昨晚睡得好吗?换了新地方怕你认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脸上。

大伯父是个沉默魁梧的男人,只是抬眼瞥了我一下,大伯母则扯出一个夸张的笑。

几个年纪不一的堂亲低头吃着饭,默不作声。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肌肉僵硬:“还……还好。”

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坐在角落的甜甜——她正低着头,拿着筷子,极其专注地切割着盘子里的一片酱肉。

此时她的眼神空洞麻木,与昨夜那极致恐惧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察觉到我的注视,缓缓抬起头,嘴角极其微小地往上挑了一下,形成一个完全不属于孩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我匆忙低下头,拨弄着碗里的食物,食不知味。

这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这陌生的庭院让我始终感觉不舒服。

这院子太大,也太静,那些雕花窗棂、繁复的影壁,似乎都在无声地倾吐着秘密。

我试着想和偶尔遇见的堂姐搭话,询问关于这座老宅、关于家族成员的事,她总是匆匆两句搪塞过去,眼神闪烁避让。

回廊曲折,我几次莫名走到那紧闭的正房门前,那扇门仿佛一道禁忌的界限,里面沉睡着无法言说的东西。

还有西厢房,姑母说空着,可我分明瞥见一扇窗户后面,帘子动了一下。

第三天傍晚,晚餐气氛格外凝滞,似乎少了谁?对了,那个据说在外忙生意的堂哥,一直没见到。

正当祖母放下筷子,准备离席时,院门方向传来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

所有人动作顿住。

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着出现在饭厅门口,是堂哥。

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浑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混乱的气息。

“阿诚?你跑哪去了!”姑母率先站起来,语气带着刻意的责备。

堂哥恍若未闻,他的眼神发直,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直挺挺地走向空着的座位。

他经过我身边时,我猛地捂住了嘴,强压下冲到喉咙口的惊叫。

在他乱发遮掩的脖颈侧面,一道粗粝歪扭的缝合线狰狞地爬在那里。

针脚拙劣,像是出自极度匆忙或者极度疯狂之手。

线是暗红色的,几乎与他颈部的皮肤同色,但仍有细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腥红液体,正缓慢地从那缝线的孔隙中渗出来。

他就那样僵硬地坐下,拿起筷子。

全桌死寂,没有人对此发出惊呼,甚至没有人多看一眼。

姑母重新坐下,表情甚至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堂哥脖颈上那骇人的伤口和昨日不小心蹭到的灰尘没有任何区别。

祖母浑浊的眼睛扫过去,淡淡开口:“回来就好。吃饭。”

我看着眼前的“家人”,冰冷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

这是家吗?这根本就是个披着家庭外衣的、彻头彻尾的疯人院。

深夜,我又听到了那种声音。

不是刮擦,也不是哼唱,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极轻微的、规律的……机簧转动声?

咔哒……咔哒……像是某种老旧的发条玩具,或者……钟表内部精密的齿轮咬合。

我鬼使神差地爬起来,循着那声音,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一步步向外挪去。

声音引着我穿过迷宫般的回廊,最终停在一扇从未对我开启过的门前——祠堂。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摇曳的烛光,那咔哒声清晰了许多。

我颤抖着,将眼睛贴近门缝——祠堂内,烛火通明。

我的“家人们”——祖母、姑母、大伯父夫妇、还有那几个堂兄弟姐妹,甚至包括脖颈上缝着线的堂哥和眼神空洞的甜甜——全部围坐成一圈。

他们坐得笔直,面无表情,眼神呆滞地望向虚空,如同一个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人偶。

烛光在他们脸投下跳跃扭曲的阴影,画面诡谲得令人窒息。

祖母坐在圈子中央,背对着我,她似乎正在忙碌着什么,轻微的咔哒声正是从她手中发出。

忽然,那圈子里所有的“人偶”,动作整齐划一地,猛地将空洞的视线转向了我所在的门缝!

正中的祖母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片死寂中,她慢慢地回过头来,烛光照亮了她脸上那极致慈祥却又无比扭曲的笑容。

她朝我伸出手,干瘪的嘴唇咧开,露出稀疏的牙齿,声音温柔得滴出毒液:

“来,孩子……该给你缝上回家的印记了……”

我猛地向后踉跄,冰冷的青砖地透过脚心传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那祠堂内景象的万分之一骇人。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逃回那间南屋的。

几乎是连滚带爬,反手死死插上门闩,后背紧紧抵住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

门外,死寂无声,没有追来的脚步声,没有呼唤,甚至连那诡异的“咔哒”声也消失了。

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只是我极度惊恐下的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那画面,那声音,尤其是祖母那双在烛光下异常明亮、充满了某种非人狂热和占有欲的眼睛,已经深深烙进我的脑海。

这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风声、虫鸣、甚至是木头自然的热胀冷缩——都让我如同惊弓之鸟,弹跳起来,死死盯着门缝和窗户。

第二天早餐时分,我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心态踏入饭厅。

桌上摆着清粥小菜,冒着热气,一家人围坐,安静地吃着。

祖母坐在上首,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神态平和,甚至称得上安详,与昨夜那个烛光下的恐怖形象判若两人。

姑母依旧热情地布菜:“快坐下吃,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没睡好?”

她关切地看着我,眼神里看不出丝毫异样。

我僵硬地坐下,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筷子,我偷偷环视众人。

大伯父沉默地剥着一个鸡蛋,手背青筋虬结,动作有力而稳定。

他感受到我的目光,抬眼看我,那眼神深得像井,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我立刻低下头去。

大伯母正在小声抱怨着天气返潮,衣服老是晾不干,语气寻常得像任何一个家庭主妇。

堂哥阿诚坐在那里,动作依旧有些微的僵硬,但比昨晚好了些。

他脖颈上的缝合线被立起的衣领稍稍遮挡,若不仔细看,并不明显。

他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抬眼,目光与我相撞时,会极快地闪开,那里面似乎有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痛苦和……警告?

而表妹甜甜,坐在她固定的角落位置。

今天她没有切割食物,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当我看向她时,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我摇了一下头,眼神里再次浮现出昨夜那种深切的恐惧,随即又迅速隐没,变回空洞。

这一切都发生在看似祥和的早餐氛围下,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完美的“一家人”。

但在这完美的表象之下,是涌动的暗流,是无法言说的秘密和冰冷的恐惧。

他们都知道!他们一定都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选择沉默,选择维持这令人窒息的假象。

饭后,我鼓起勇气,想找机会单独问问堂哥阿诚,或者甜甜。

但家族成员之间似乎有一种无形的监视网络。

我刚想靠近在回廊下发呆的阿诚,姑母的声音就适时地响了起来:“阿诚,过来帮我把地窖里的那坛老醋搬上来。”

阿诚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低头应了一声,看也没看我一眼,跟着姑母走了。

我转身,想去后院找可能在那里的甜甜,却“正好”撞见了大伯母。

她手里拿着一把绣花绷子,笑得热情:“哎呀,正找你呢。来来,姑妈看看你的针线活怎么样?咱们这种老家族的女孩,这个可不能落下。”

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进她的屋子,絮絮叨叨地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眼神却时不时锐利地扫过我,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如同陷入一个无形的蛛网,每一次试图挣扎,只会被更紧地缠绕。

下午,我借口透气,终于找到片刻独处的时间,躲到后院一棵巨大的槐树下。

阳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身上也感觉不到暖意。

我正望着地上忙碌的蚂蚁出神,一个极低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你不该回来的。”

我吓得猛地回头,是甜甜,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树后,像个小幽灵。

“甜甜?昨晚……祠堂……”我急切地压低声音,抓住她细瘦的胳膊。

她飞快地瞟了一眼四周,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别看,别问,别好奇。”她语速极快,声音抖得厉害,“……会‘坏掉’的。”

“什么坏掉?谁坏掉?奶奶她到底在做什么?阿诚哥的脖子……”我一连串的问题涌到嘴边。

“印记……回家的印记……”甜甜的眼神飘忽起来,带着一种被长期灌输形成的麻木恐惧,“不听话的、想跑的、外来的……都要缝上印记……才跑不掉……才是‘一家人’……”她的话语破碎而混乱。

这时,远处传来姑母呼唤“甜甜”的声音。

小女孩猛地一颤,用力甩开我的手,像受惊的小兽一样飞快地跑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呆立在树下,浑身发冷。

“缝上印记”……“才是‘一家人’”……

甜甜的话打开了我心中最深的恐惧之门——这个家族,用某种诡异的方式,给成员烙上“印记”,以确保绝对的控制和所谓的“归属”?而阿诚的归来,他那脖颈上的缝合线……他就是因为“想跑”才有“印记”的?

那我这个“外来者”呢?祖母那句“该给你缝上回家的印记了”,不是玩笑,不是幻觉,而是即将到来的、真实的恐怖命运!

傍晚时分,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大伯父和姑母在书房里低声交谈了很久,门关得紧紧的。

我路过时,隐约听到几个零碎的词:“……时候差不多了……”、“……怕夜长梦多……”、“……母亲已经等……”

每一个词都让我胆战心惊。

晚餐时,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

祖母的目光多次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严厉,而带着一种评估和……期待?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我食不知味,味同嚼蜡。

回到南屋,我锁紧门窗,甚至试图用椅子抵住门。

我知道这很可能徒劳无功,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微弱反抗。

夜深了,我蜷缩在床上,耳朵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动静。

终于,那诡异的、规律的“咔哒”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它不再遥远模糊,而是清晰地、坚定地,朝着我的房间方向而来。

咔哒……咔哒……伴随着的,还有缓慢、拖沓、却不止一个的脚步声。

它们停在了我的门外,死寂持续了几秒。

然后,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轻轻响起。

门闩被从外面缓缓拨动,抵着门的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缓缓推开。

门开了,阴影投进来,拉得很长。

祖母站在最前面,手里托着一盏小小的铜油灯,灯焰在她脸上跳跃,将那慈祥的褶皱投射成鬼魅的沟壑。

她脸上不再是饭桌上的平和,也不是祠堂里那狂热的慈爱,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的肃穆。

她身后,影影绰绰站着至少三四个人影,沉默如磐石。

我看不清是谁,但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冰冷、麻木,又带着一丝……饥渴?

“好孩子,”祖母开口,声音轻柔得像夜风,却让我每一根汗毛倒竖,“别怕,只是回家必经的一步。很快,你就再也不会感到孤单了。”

我缩在床角,喉咙像是被铁钳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摇头,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她没有逼近,只是对身后微微颔首。

两个人影无声地走进来,是大伯父和姑母。

大伯父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日常劳作,但他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灯下微弱地反了一下光,像是……兴奋?

姑母则带着她那惯有的、过分熨帖的笑,可那笑容此刻冰冷彻骨,眼里没有丝毫温度。

“听话,梦梦,”姑母的声音甜得发腻,“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多好。”

力量悬殊,我的挣扎如同以卵击石。

他们轻易地制住了我,冰冷的手指像铁箍一样扣住我的手腕、脚踝。

一块带着浓重甜腥气、微微湿凉的布捂上了我的口鼻。

我最后的意识,是祖母凑近的脸,和她手中不知何时拿出的一件东西——在微弱光线下,反射出金属和丝线的冷光。

……

我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恶心感中醒来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南屋的房梁,积着灰,蛛网在角落轻轻晃动,天光已经从窗户透进来,亮得有些刺眼。

我猛地坐起,心脏狂跳,慌忙检查自己。

衣服完好无损地穿着,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没有疼痛感——除了那该死的头痛。

我冲下床,扑到梳妆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颤抖着手抚摸自己的脖颈、脸颊、手臂……

皮肤光滑,没有任何被缝合的痕迹。

难道……真的是一场噩梦?因为精神过度紧张而产生的逼真幻觉?

我跌坐在冰冷的凳子上,大口喘气,试图说服自己。

那钥匙声、那拖沓的脚步声、祖母肃穆的脸、那甜腥的布……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叩叩——”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我吓得几乎跳起来。

“梦梦?醒了吗?吃午饭了。”是姑母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无比,甚至带着点关切,“你早上没起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过去打开门。

姑母端着托盘站在外面,上面是简单的清粥小菜。

“看你脸色还是不好,是不是夜里着凉了?这老房子就这样,晚上阴冷。”她自然地将托盘递给我,目光在我脸上、脖颈处快速扫过,笑容无懈可击。

“谢谢姑母……我,我可能是有点没睡好。”我接过托盘,手指克制不住地轻颤。

“那就好生休息,别多想。”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跳如鼓。

不是梦,她那一眼,分明带着审视和确认。

午饭我一口没吃,巨大的恐惧和疑虑啃噬着我。

他们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身上没有任何痕迹?那“印记”到底是什么?

我必须弄清楚,这个家,每个人都知道秘密,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像个待宰的羔羊。

下午,我假装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实则小心翼翼地观察。

祠堂依旧大门紧锁,正房(祖母的房间)也关着。

西厢房……我注意到,西厢房的一扇窗户,窗帘似乎又动了一下,比上次更明显。

难道里面真的有人?是那个“偶尔回来”的二伯?还是别的什么?

正当我犹豫着是否要靠近时,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那屋子不住人,阴气重,最好别靠近。”

我猛地回头,是堂哥阿诚,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脸色依旧不好,但眼神比之前多了些活气,甚至有一丝极淡的……焦虑?他脖颈上的衣领依旧立着。

“阿诚哥……你的脖子,还好吗?”我鼓起勇气,低声问道,紧紧盯着他的反应。

他身体瞬间绷紧,手下意识地想去摸脖子,又硬生生忍住。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痛苦,有警告,甚至还有一丝……同病相怜?

“不该问的别问。”他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别相信,别好奇。尤其是……晚上的声音。”

“晚上的声音?是……奶奶他们?”我急切地追问。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度的恐惧,猛地摇头:“不止……不只是他们……还有……‘源血’……”最后两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模糊不清。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咳嗽,是大伯父,正站在正房门口,冷冷地看着我们这边。

阿诚像被烫到一样,立刻低下头,匆匆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源血?什么源血?剥人皮……缝印记……源血……这几个词在我脑中疯狂旋转,组合成令人不敢深想的恐怖图景。

傍晚,我注意到家族成员之间的气氛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变多了,一种无声的、压抑的兴奋在弥漫。

连眼神空洞的甜甜,在摆弄她那个旧布娃娃时,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偷偷瞟向厨房的方向。

厨房里,姑母和大伯母在准备晚餐,比平时更忙碌,炖煮着什么。

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某种奇异的、我之前在房间也闻到过的甜腥气,一阵阵飘出来,让我胃里阵阵翻涌。

晚餐异常丰盛,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陶制汤钵,里面是炖得奶白的浓汤,翻滚着肉块和药材,那甜腥气更加明显了。

“今天有口福了,”祖母坐在上首,脸上带着罕见的、真正的笑意,她用长勺敲了敲汤钵边缘,发出沉闷的声响,“加了‘好料’,都多喝点,补补身子骨,尤其是……”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我和阿诚,“……刚回家的。”

全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汤钵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期待,除了我和阿诚。

阿诚的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如纸,拿着筷子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

他死死地盯着那汤,眼神里是巨大的恐惧和恶心。

甜甜则乖乖地坐着,等着姑母给她盛汤,小鼻子吸动着,似乎很期待那味道。

姑母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那混合的香气直冲鼻腔。

“快,趁热喝,这可是大补,别处喝不到的。”她笑容满面。

我看着碗里乳白的汤汁,几块炖得酥烂的肉沉在底部,那奇异的甜腥味几乎让我窒息。

我猛地想起阿诚那句模糊的“源血”,想起夜里那诡异的刮擦声,想起“剥人皮”的低语……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我猛地推开碗,捂住嘴干呕起来。

全桌瞬间寂静,所有目光——祖母慈祥下冰冷的审视、姑母笑容僵住的不悦、大伯父沉默的威压、其他堂兄弟姐妹麻木中带着一丝疑惑的注视——全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怎么?”祖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不合胃口?”

“我……我不太舒服……闻不得油腥……”我脸色煞白,声音发抖。

祖母盯着我看了几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皮肉,看到我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抗拒。

最终,她慢悠悠地收回目光,淡淡地说:“罢了,没福气。阿诚,你多喝点。”

阿诚浑身一颤,在祖母和大伯父的注视下,颤抖着手,端起了那碗汤,如同饮下毒药一般,闭着眼,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喝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眶通红,不知道是呛的还是别的什么。

晚餐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深夜,我躺在床上没有睡,睁着眼睛,等待着,头痛和恶心感依旧缠绕着我。

果然,那声音又来了,但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咔哒”声。

我听到了……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仿佛从极深的地底传来的……呜咽声?

还有……更加清晰的、某种粗糙摩擦声……像是……有人在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地上走?

还有一个新的声音夹杂其中,像是金属轻轻碰撞的清脆声响,叮当作响,伴随着那拖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它们的目标,似乎……还是我的房间。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这一次,不再是幻觉。

阿诚警告过我,“不止是他们”,还有……“源血”……

那叮当作响的金属声,是什么?手术器械?锁链?

门外的脚步声,停住了,沉重的呼吸声,隔着门板,清晰可闻——不止一个人。

钥匙,再一次,缓缓地插入了锁孔,转动。

那金属钥匙插入锁孔的摩擦声,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从容,门闩被拨开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

我缩在床角,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被缓缓推开的门。

这一次,没有椅子阻挡。

祖母依旧站在最前,那盏小铜油灯的光晕摇曳,照亮她身后更多沉默的身影。

大伯父、姑母都在,他们的脸在阴影里半明半暗,如同戴了面具的傀儡。

但不止他们,堂哥阿诚也在。

他站在稍靠后的位置,脸色在灯光下是一种死灰般的绝望,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只剩下一个听话的空壳。

他的脖颈上,那道缝合线在微弱光线下隐隐反着光。

在人群的最后面,我看到了甜甜,她穿着白色的睡裙,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破旧的布娃娃,小脸上一片麻木。

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观察。

他们全都来了,这个家族的所有成员,一个不落。

“时候到了,孩子。”祖母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满足感,她向前一步,油灯的光晕扩大,照亮了她手中拿着的东西。

那不是针线,那是一把小巧的、造型奇特的黄铜钥匙,古老而精致,上面刻满了繁复的、无法辨认的符文。

钥匙的尖端,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微弱的幽光。

“印记不在于皮肉,那太肤浅,容易损坏。”她微笑着,声音如同催眠,“印记在于魂,在于血,在于你最深的核心。这样,你才真正是‘家’的一部分,永永远远,再也无法分离。”

我想尖叫,想挣扎,但巨大的恐惧像水泥一样灌满了我的四肢,将我钉在原地。

大伯父和姑母上前,他们的手像冰冷的铁钳,轻易地制住了我。

祖母拿着那把诡异的钥匙,缓缓向我的眉心靠近,那钥匙上的幽光越来越盛,仿佛感应到了同源却疏远的血液。

“别怕,这是回归,”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宿命感,“只是开启你血脉里沉睡的‘家印’,完成你与生俱来却迟迟未醒的‘归巢’。”

眉间冰凉的触感传来,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令人战栗的共鸣随之爆发。

就在那一刻,我脑中轰然炸开无数纷乱的碎片——

夜里那甜腥的气味,并非来自什么动物,而是某种特殊的熏香,是为了软化意志,让灵魂更容易接受“印记”。

那浓汤是“祖灵之饵”,喂养肉身,更牵引游离的灵魂靠近家族的根。

阿诚脖颈上的缝合线,是激烈反抗后“印记”强行建立时,灵魂撕裂在外显世界的疮疤。

甜甜的挣扎,是因为幼小的灵魂尚未能完全承载古老的“家印”。

那“咔哒”声,是那把钥匙在虚无中寻找血脉频率的回响。

而现在,它找到了与我灵魂中那沉睡的家族印记共鸣的点。

钥匙尖端传来一股无法形容的吸力,仿佛要将我的意识、我的记忆、我的恐惧、我所有的自我,都从眉心的那一点抽离出去。

同时,又有一股冰冷、粘稠、充满家族执念和黑暗秘密的异物感,试图强行涌入。

痛苦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于灵魂被撕裂、被玷污、被强行改造的极致煎熬。

我发出无声的尖叫,感觉自己的本质正在被覆盖,被扭曲。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形,祖母的笑容在放大,变得如同庙里的神像,威严而恐怖。

大伯父和姑母的脸变成了没有五官的平滑面具。

阿诚和甜甜的身影渐渐模糊,融入背景,成为这个古老四合院阴影的一部分。

无数的低语直接在我血脉中响起,那是先祖的训诫、家族的秘辛、黑暗的传承以及对延续的渴望。

它们不再需要耳朵,它们就在我的血液里奔流。

“……醒来……归来……血脉永续……‘印记’长存……”

我的抵抗越来越微弱,自我如同沙堡,在潮水般的侵袭下迅速崩塌。

一种诡异的归属感开始滋生,告诉我生来就该在这里,就该是他们的一员。

那些恐惧和排斥变得陌生而遥远,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冰冷的认同感很快取代了绝望……

箍住我手臂的力量松开了,我不再需要被束缚。

我缓缓地、自己站了起来,身体有些僵硬,但一种新的、冰冷的力量在血脉中流淌。

我看着眼前的“家人”,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真正“祥和”的笑容。

祖母欣慰地点头,收回了那把钥匙,它上面的幽光渐渐隐去。

“欢迎回家。”她说。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有些滞涩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奶奶。”

……

早餐桌上,粥菜飘香,我安静地喝着粥,动作有些僵硬,但十分自然。

脖颈后方,衣领之下,一道极细的、崭新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丝线般的痕迹,微微反了一下光,又隐没在皮肤下。

姑母笑着给我夹了一块酱菜:“梦梦今天气色好多了。”

“嗯,”我抬起头,回以一个平静的微笑,眼神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家族的麻木与冰冷,“睡得很好,从未这么好过。”

餐桌对面,阿诚沉默地吃着饭,在我们目光偶尔交汇时,他极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那情绪很快就被更深沉的麻木覆盖。

甜甜小口吃着饭,她的眼神比以前更加空洞了。

饭后,我自然地站起身,收拾碗筷,走到厨房门口时,我听到里面姑母和大伯母的低语:

“……新的‘承裔者’稳定了……血脉呼应得很好……”

“……毕竟同源……虽然在外飘零久了点……底子是好的……”

“……下次‘续脉’是什么时候?西厢那个‘旧茧’……快耗尽了……”

“……母亲已经在感应新的‘源血’了……总会有漂泊在外的枝丫……”

我端着碗筷,面无表情地走进厨房,她们立刻停止了交谈,对我露出和蔼的笑容。

我也回以同样的笑容,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但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知识就在我的血液里。

夜晚再次降临,我躺在南屋的床上,没有恐惧,没有焦虑,只有一片冰冷的宁静。

窗外,风声依旧,竹影摇曳,那诡异的“咔哒”声再次响起,悠远而规律。

但这一次,它不再让我感到恐惧,那声音像是心跳,像是召唤,像是家的脉搏。

更深露重时,一种新的、细微的呜咽声和拖拽声从庭院某处隐约传来,很微弱,带着绝望的气息。

我静静地听着,翻了个身。

那声音,似乎……是从西厢房的方向传来的。

我闭上眼,没有任何探究的欲望。

只是听着那家族的安眠曲,沉入一片漆黑无梦的、属于“家”的睡眠。

在这里,我很安全, 永永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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