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沈念薇推开窗，一股潮湿的草木气息涌进来，带着淡淡的甜香——是后山的野桃花开了。远处的山峦被洗得发绿，近处的皂角树挂着水珠，叶尖的水滴坠下来，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
“醒了？”陆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已经坐起身，正试着用左手穿衬衫，指尖笨拙地扣着纽扣，动作比前几日又稳了些。
“你看窗外！”沈念薇回头，眼睛亮晶晶的，“桃花肯定开了，我们今天去后山吧？”
陆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后山的轮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他想起昨天答应她的话，点了点头：“等我换好衣服。”
早饭时，吴妈往他们包里塞了四个白面馒头，又把新买的军用水壶灌满热水：“山路滑，慢点走。小铮的胳膊要是累了，就赶紧回来，别逞强。”
“知道啦吴妈。”沈念薇接过包，偷偷看了眼陆铮。他正用左手拿着馒头啃，虽然吃得慢，却稳稳地没掉渣。这些天他的左手越来越灵活，连王排长都说，再过阵子说不定能重新握枪了。
出了家属院，往后山走的路果然泥泞。沈念薇扶着陆铮的右臂，时不时提醒他“这边有石头”“慢点踩”。陆铮的左臂自然地摆动着，护肘蹭着衬衫，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这是他今天特意戴上的，说“万一要扶树呢”。
“还记得小时候来偷摘桃子吗？”沈念薇忽然笑出声，“你爬到树上摇，我在下面捡，结果被看山人追得满山跑，鞋都跑丢了一只。”
陆铮的嘴角也弯了弯：“后来还是我把你背回来的，你趴在我背上哭，说再也不偷桃子了。”
“哪有！”沈念薇脸一红，轻轻捶了他一下，“明明是你说‘明年还来’。”
两人说着话，脚步不知不觉快了些。山路两旁的野草沾着露水，打湿了裤脚，却没人在意。陆铮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左臂的护肘里沁出薄汗，但他没吭声，只是悄悄加快了脚步——他想快点看到沈念薇说的桃花。
转过一道弯，眼前忽然亮起来。成片的野桃树长在山坡上，粉白色的花朵堆在枝头，被晨雾一裹，像浮在半空的云。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飘在泥泞的小路上，铺出一条粉色的毯。
“真美啊……”沈念薇松开陆铮的胳膊，往前跑了两步，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比去年开得还旺。”
陆铮站在原地，看着她被花瓣包围的样子，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潮。受伤这些日子，他第一次觉得，原来春天可以这样热闹，原来等待花开的过程，比花开本身更让人牵挂。
“过来。”他朝沈念薇招手，声音里带着笑意，“帮我个忙。”
沈念薇跑回来，见他正盯着不远处一棵矮桃树——枝头挂着朵最大的桃花，粉得像胭脂，却长在稍微有点高的地方。“想摘哪朵？”她仰起脸问，眼睛亮晶晶的。
陆铮点点头，往后退了半步，左臂缓缓抬起来。护肘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他的指尖离桃花还有半尺远，肩膀却传来熟悉的钝痛。他深吸一口气，借着转身的力道，猛地将手臂往前送——
指尖擦过花瓣，那朵桃花却没掉下来，只是轻轻晃了晃。
“再来一次！”沈念薇的声音带着鼓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
陆铮甩了甩左臂，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他想起刘军医说的“用巧劲”，想起投掷软球时的感觉，再次抬起手臂。这次他没有硬往前够，而是先转动腰部，让力量顺着身体的惯性往上涌，指尖在触到花瓣的瞬间，轻轻一拧——
“摘到了！”沈念薇跳起来，看着那朵桃花落在陆铮手心里，粉白的花瓣上还沾着他的指纹。
陆铮的手微微发颤，却牢牢捏着那朵花。他低头看着花瓣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小时候给沈念薇摘槐花，也是这样踮着脚，努力够最高处的那串。那时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摘一朵花也会成为需要用力的事。
“给你。”他把桃花递给沈念薇，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脸颊同时泛起红。
沈念薇接过桃花，别在自己的辫子里，粉白的花瓣衬着她的笑脸，像幅刚画好的画。“好看吗？”她歪着头问。
陆铮“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鬓角的花瓣上，忽然觉得左臂的疼痛都轻了些。他想起父亲送的那枚弹壳，想起爷爷的略章，想起训练场上新兵的喊杀声——原来支撑人走下去的，从来不止是责任和坚韧，还有这样细碎的、带着甜味的瞬间。
坐在山坡上吃馒头时，沈念薇忽然从包里翻出个小本子，是她特意带来的速写本。“别动，我给你画张像。”她拿起铅笔，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目光时不时从本子上移开，落在陆铮的侧脸上。
陆铮没动，左手搭在膝盖上，握着那朵已经有些蔫的桃花。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过花瓣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和眼底那抹越来越亮的光。
“画好了。”沈念薇把本子递给他。纸上的青年穿着军绿色外套，左臂微微蜷着，手里捏着朵桃花，背景是漫山的粉色花海。虽然线条还很稚嫩，却把他眼神里的东西画出来了——那是历经风雨后的平静，和藏在平静下的、不肯熄灭的火。
“画得不错。”陆铮把画纸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等回去裱起来。”
“才不要！”沈念薇抢过本子，“画得不好，我要重画。”
两人说着话，远处传来训练的号声，嘹亮的声音穿过山谷，落在开满桃花的山坡上。陆铮忽然站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里的天空蓝得发亮，像块刚洗过的画布。
“下月初考核，我要站在终点线给他们鼓掌。”他的声音很稳，带着不容错辩的力量，“还要告诉他们，只要肯往前走，再难的路也能走通。”
沈念薇跟着站起来，看着他被阳光拉长的影子，忽然觉得那朵别在辫子里的桃花，好像也在跟着点头。她知道，陆铮说的不只是新兵的考核，也是他自己的路——那条从伤痛里重新走出来的路，那条通往训练场、通往未来的路。
下山的时候，陆铮的脚步比来时更稳了。他的左臂偶尔会扶一下旁边的树干，护肘在树皮上留下淡淡的印，却再没像来时那样发颤。沈念薇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握着桃花的左手，忽然觉得，这个春天不仅带来了花开，还带来了比花开更重要的东西——是重新握住希望的力量，是两个人并肩走在泥泞里，却能闻到花香的笃定。
快到家属院时，陆铮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沈念薇鬓角的桃花：“等我能打靶了，就用弹壳给你做个书签，把这朵花压在里面。”
沈念薇的心跳漏了一拍，刚要说话，就见他已经转过身，大步往前走去。阳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军绿色的外套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像只准备重新展翅的鹰。
她低头摸了摸辫子里的桃花，忽然觉得，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其实就像这后山的路，只要一步一步往前走，总能走到花开的地方。而她要做的，就是一直陪着他，看他重新举起枪，重新拥抱属于他的、带着硝烟味和花香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