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远处的青石板上,李公公依旧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态,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如霜。
他垂着眼帘,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看着不远处的皇后娘娘和她怀中的李安宁,
当那声软糯的“爹爹”从李安宁口中溢出时,老太监松弛的眼皮下,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一丝冰冷的寒意顺着眼尾悄然蔓延,像冬夜飘落的雪花,悄无声息却带着刺骨的凉。
皇后望向宁远侯的眼神,可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了。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端庄肃穆,反倒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春水,
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润,甚至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像极了怀春少女看向情郎的模样。
李公公活了近五十载,纵观他这几十年的人生里,这般眼神只在记忆最深处见过一次,
那是他六岁那年,在大宋边境,尚未被人贩子掳走时,
在自家破旧的土屋里,母亲望着晚归的父亲时,眼底才会泛起的温柔光晕。
可自他被辗转卖进西夏皇宫,敬事房那把冰冷的弯刀斩断他身为男人的根骨后,
这三十多年来,他见惯了西夏后宫女子的算计、怨毒、麻木,
却再也没从任何一个女人眼中,见过如同他母亲那般纯粹又带着炽热的情愫。
西夏皇室的荒唐,他比谁都清楚。先皇李元昊荒淫暴戾,这后宫内的异族女子毫无汉族女子的忠贞,
李元昊的妃子们平日里也是该偷情的偷情,该私通的私通,有好几个妃子就是因为被他发现私通而处死的,
李元昊那些异族妃子们私通偷情的事迹,他们这些皇宫内的太监宫女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有几个怀胎生子的妃子,若不是怀上孩子的时辰能精准对上,他几乎要怀疑那些皇子公主的血脉是否纯正。
李公公虽身为阉人,骨子里却还是存着汉人的道德底线,
他打心底鄙夷李元昊私通妻嫂、强夺儿媳、喜好人妻的行径,
但一码归一码,对李元昊的这份鄙夷从未影响他对现任皇帝李祚谅的忠诚。
当年,李祚谅周岁不到就继位为皇帝,没藏太后安排他来照顾李祚谅这位小皇帝,
他便倾尽心力照料,喂饭穿衣,看着那小小的婴孩长成如今沉稳的帝王。
李祚谅待他也格外宽厚,亲政后便将他荣养在宫中,形同半个亲人。
此次李祚谅逃离兴庆府,本要带着他一同走,是他主动请缨留下,只为暗中通知皇后执行陛下的密令。
可此刻,看着皇后那副全然不同往日的模样,鬓边的金步摇随着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脸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那是从未在陛下面前展露过的女儿家的娇羞。
李公公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了冰冷的湖底。不妙,太不妙了。
他暗自腹诽,两个多时辰的独处,这怕是没有女人能够扛得住,
面对宁远侯这般丰神俊朗、气质卓然的男子,怕是也没有哪个女子能守住心防。皇后的沦陷,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就是不知道皇后娘娘有没有把他和陛下的计划交代给宁远侯,希望皇后娘娘看在陛下与她的旧情上,没有把他给秃噜出来吧,
不过,李公公也知道这是在幻想,若是皇后娘娘此时已经心系宁远侯了,
怎么可能不把陛下的计划全盘托出呢,李公公现在已经在想着自己会是个什么死法了。
千阙的掌心轻轻覆在李安宁柔软的发顶,指腹带着温热的触感,细细摩挲着。
小姑娘仰着粉雕玉琢的脸蛋,眉眼弯弯地蹭了蹭他的手心,亲昵得像只撒娇的小奶猫。
打住,杜绝邪恶的想法,小姑娘才五六岁,这是真的不刑!
就在这满室温情流转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一名身披玄甲、满面风尘的将士快步闯入,铠甲上的铁环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他在千阙面前三步开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的手臂肌肉紧绷,声如洪钟,
“末将参见将军!”
千阙缓缓收回手,眼底的慈爱淡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锐利,
“讲。”
“将军,末将率麾下将士搜查皇宫西跨院花园时,发现一处被假山遮掩的密道入口!”
将士语速极快,语气中带着难掩的急切,
“派人入内探查后得知,此道直通城外的一处密林!更重要的是,密道中段的转角处,发现了一具男尸,
经宫中多名宫女、太监的辨认,末将基本可以断定,这具尸体正是西夏皇帝李祚谅!”
闻听此言,千阙顿时就来了兴趣,难道说这李祚谅没有逃出兴庆府,死在逃亡途中,死在了密道里?
一旁的梁落瑶闻言,身子猛地一僵,抱着李安宁的手臂下意识收紧,指节泛白,
惹得李安宁挥着小胳膊轻轻地拍打这她的胸脯,这才让梁落瑶微微松了松胳膊,
她鬓边的珠花微微颤抖,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容瞬间笼上一层阴霾,
眼底掠过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然。
毕竟是相伴多年的夫妻,即便情谊淡薄,但说心里没有一丁点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而最失态的,莫过于不远处依旧跪着的李公公。
那将士的话音刚落,老太监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原本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
瞳孔死死盯着地上的青石板,嘴巴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浑身僵硬如石,仿佛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怎么可能如此憋屈地死在阴暗潮湿的密道里?一定是认错了!一定是!
千阙对这逃亡了都不忘给自己下套的李祚谅还是颇有些兴趣,直接吩咐士兵将那李祚谅的尸体抬上来,
很快,两名身材魁梧的士兵抬着一副简易担架走了进来,担架上盖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隐约能看出底下勾勒出的人形轮廓。
一旁的手下贴心地帮他掀开尸体脸上的白布,只见白布之下,那是一张颇为年轻的脸,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模样,
眉眼间还残留着几分帝王的英气,只是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早已没了半分生机。
“将军,”
方才复命的将士上前一步,沉声禀报,
“经查验,这具尸体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口鼻处也没有中毒的痕迹。
末将推测,应当是听闻大军攻破兴庆府的消息后,急火攻心,又在密道中奔波劳累,最终忧愤交加而亡。
至于为何被弃于此地,想来是跟随他逃亡的大臣们急于脱身,急于逃出兴庆府,
不愿带着一具尸体拖累行程,便将他丢在了密道中。”
千阙闻言,微微颔首。这推测倒合情合理。李祚谅死了,对于他们那些逃亡的大臣来说,其实还是一个好事,
毕竟,他们的手里可还有太子呢,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带着太子李秉常赶紧逃出去,逃到后方,拥立这只有七岁的太子李秉常为新帝,
至于说李祚谅的尸体,等他们逃亡西夏后方,集结大军将宁远侯赶走,到时候,有的是时间让李祚谅入土为安,
陛下您没意见吧?
李祚谅的尸体:…………
您没意见就好,臣等告退!
而千阙也没见过李祚谅长啥样子,于是,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梁落瑶,
左臂自然地揽住她的纤腰,掌心贴着她腰间细腻的绸缎,轻轻摩挲着,语气带着几分安抚,
“瑶儿,你瞧瞧,这具尸体是不是李祚谅?”
梁落瑶只觉得腰间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驱散了几分心底的寒意。
她强压下心头的恐惧与不适,微微探过头,目光在尸体脸上一扫而过,便迅速收回了视线,脸色又白了几分。
但她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侯爷,错不了,这正是李祚谅无疑了。”
她怀里的李安宁被这动静吸引,好奇地探出小脑袋,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尸体看了看,
然后转过头,对着千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脆生生地说道,
“爹爹!这是宁儿的前任爹爹!”
那童言无忌的话语,让在场众人都愣了一下。千阙低笑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梁落瑶则是尴尬地轻咳一声,搂紧了女儿。
唯有那具尸体,静静躺在担架上,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李祚谅:宁儿,你可真是个大孝女!
有了梁落瑶和李安宁的双重肯定,千阙彻底相信了这具尸体的身份。
他望着担架上那张年轻的脸,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唏嘘。
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曾手握生杀大权,最终却落得个曝尸密道的下场,真是世事无常,令人感慨啊。
而不远处跪着的李公公,在听完这一切后,整个人彻底傻了。
陛下……真的死了?他毕生效忠的陛下,就这么没了?
那他苟活于世,还有什么意义?这么多年的忠诚、期盼,瞬间化为泡影,像被狂风撕碎的纸片,散得无影无踪。
一股绝望的怒火从他心底喷涌而出,原本跪在地上的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枯瘦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他张开嘴,用那标志性的公鸭嗓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为陛下尽忠!杀了宁远侯!”
说完,李公公便低下头,瞄准不远处的千阙,像一颗小炮弹似的朝他飞奔而来,
可他年近半百,又身无寸铁,哪里是千阙手下将士的对手?
不过眨眼间,两名守在一旁的大头兵便反应过来,一左一右地伸出粗壮的手臂,像拎小鸡似的将他死死摁倒在地。
“砰”的一声闷响,李公公的脸颊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嘴角溢出鲜血,
可他依旧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怒号,眼神怨毒地盯着千阙,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