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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的喧闹散去,余韵却在各人心头震荡不休。

南承瑜回到户部衙门,那份突如其来的任命旨意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官袍之下。

他并未立刻去寻右侍郎曾文栋,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值房,紧闭房门。

案头清茶已冷,他端起来抿了一口,微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父皇将这差事交给他,是试探?是平衡?还是真的看中了此事由他主导最为合适?他眼前闪过太子兄长那平静面容,还有睿王等人离去时那一闪而过的晦暗眼神。

这“龙骨翻车”是允堂的仁心巧思,是利国利民的利器,却也成了一块骤然投入深潭的巨石,不知会激起怎样的暗流。

他沉吟片刻,铺开纸张,提笔蘸墨。

既领了旨,便没有退缩的道理。

首要之事,是让工部、户部相关人等明确知晓陛下的决断。他落笔飞快,写就两份公文,一份致工部营造司,命其即刻抽调精干匠师,听候调遣,参与“龙骨翻车”标准图样制定与推广事宜;另一份致户部度支司,申请拨付首批试制及推广专用款项,后面附上了鲁琨初步核算的物料清单。

写毕,他吹干墨迹,唤来长随。

“将这两份文书,分别送至工部李尚书和户部度支司刘郎中处。”他停顿了下,接着补充道,“语气客气些,只是先行知会,具体细节容后再议。”

长随领命而去。

南承瑜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真正的较量,在文书送达之后。整理了一下衣冠,面色沉静地走出值房,向着曾文栋办事的廨署走去。

与此同时,贤妃的永安宫内,气氛沉静得近乎凝滞。

贤妃端坐上位,手边放着一盏热气渐消的君山银针。她并未看茶,目光落在殿外庭院里一株开得正盛的山茶上,眼神却并无焦点。

大宫女含翠悄步进来,无声地行了一礼。

贤妃眼波微动,看了她一眼。

含翠低声道。

“娘娘,查过了。昨日傍晚至今日清晨,宫内共有十一人因各种缘由出过永安宫。其中三人是领了差事出宫采买,时辰、路线、对接之人皆可核对,并无异常。另有四人是在宫内各司走动,传递物件或口信,也都有人证。

剩余四人……是在宫内各处走动,但行程……略有模糊之处。”

贤妃端起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微温。

“哪四人?具体些。”

“负责小花园洒扫的小太监福安,他说是去废弃的暖房那边找之前落下的工具,但无人看见;负责浆洗的宫女春杏,她说身子不适,去了一趟太医署拿药,但太医署记录她只停留了片刻;还有……娘娘小厨房里的帮厨张婆子,她说家里捎了东西来,去宫门口见了娘家兄弟一面,但守门侍卫记录的时间与她所说略有出入。”

含翠的声音压得更低。

“最后是……二等宫女秋纹,她说奉管事嬷嬷之命,去针工局催问娘娘秋装的进度,但针工局那边记录,管事嬷嬷并未派人去催过。”

贤妃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她轻轻拨弄着茶盖,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鞋履呢?”。

“正在暗中核查。库房记录近半月并无大规模领用或更换。已让各管事嬷嬷以查看宫人仪容为由,悄悄留意各自手下宫人的鞋底纹样和磨损情况,尚未发现明显异常或突然更换新鞋者。只是……”

含翠迟疑了一下,

“秋纹前日当值时,似乎不小心打湿了鞋袜,曾回房换过一双备用的旧鞋。那双旧鞋……鞋底纹样也是缠枝莲,但磨损较为严重,有几处纹路已模糊不清。”

贤妃拨弄茶盖的手指停了下来。

秋纹。

去针工局却无记录。

换过鞋袜。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殿内侍立的几个宫女,并未多停留,只淡淡道。

“本宫记得,秋纹的绣活很是出色,尤其擅长仿制各种花样。”

含翠心领神会。

“是,娘娘记性真好。秋纹确实手巧。”

“嗯。”贤妃重新拿起茶盖,轻轻撇着浮沫,“刘太医可请来了?”

“已在偏殿候着。”

“让他再等等。”贤妃语气平稳,“去将秋纹叫来,就说本宫有方新的帕子花样,让她来看看。”

含翠应声退下。贤妃端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已温凉的茶汤,眼底一片冰封的寒意。

徐梦佳,你埋的这颗钉子,本宫这就替你,拔起来看看。

御书房内,南烁并未立刻处理政事。

他让张敬贤将允堂画的那张彩图用镇纸压好,就放在案头一抬眼便能看见的地方。

张敬贤奉上新沏的雨前龙井,笑着道。

“小殿下真是长大了,这份心思,这份巧劲,奴才瞧着都心惊。”

南烁目光落在图纸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但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

“孩子是好孩子,心思纯善,脑子也活络。只是……这东西太好了,好到让人不放心。”

张敬贤敛了笑,躬身道。

“陛下圣明。小殿下赤子之心,只想着利民,怕是未曾多想其他。”

“朕知道。”南烁淡淡道,“所以朕把这事交给了承瑜。那孩子性子稳,心思细,虽在户部不甚得志,却肯踏实做事。让他去办,比交给那些心思活络、急于抢功的要稳妥。”

“裕王爷确是个稳妥人。”张敬贤附和。

南烁沉吟片刻,忽然问。

“静怡轩那边,余氏的病怎么样了?”

张敬贤忙回话。

“太医今早又去请了脉,说是病情暂且稳住了,但咳疾未减,身子虚得很,仍需仔细将养。慧妃娘娘和贤妃娘娘都派人去探问过,也送了些药材补品。”

南烁“嗯”了一声,指尖在龙案上轻轻敲了敲。

“让太医署多用些心,需要什么药材,尽管用。七公主和九公主还离不得生母。”

“是,奴才这就去传话。”

张敬贤退下后,南烁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彩图上,眼神变得深远起来。

允堂的欢笑,承瑜的沉稳,太子的静默,臣工们的赞叹与算计……还有后宫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的暗流。这一切,都如同这“龙骨翻车”的复杂齿轮,咬合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这个父亲,这个皇帝,要做的,就是稳住这架巨大的水车,让它朝着利于江山社稷的方向转动。

户部度支司郎中刘文正接到南承瑜派人送来的公文时,正与右侍郎曾文栋商议着京郊河渠清淤款项的拨付细则。

他看完公文,面色有些为难,将文书递给了曾文栋。

“曾大人,您看这……裕王爷这手谕,还有这拨款申请……”

曾文栋接过来,只扫了几眼,脸上便浮起那惯常的、圆滑的笑意,随手将公文搁在一边。

“裕王爷年轻,心急了些。陛下虽有此意,但具体章程、款项几何,尚未有定论。更何况,河渠清淤乃是当前第一要务,银钱人力都紧张得很。

裕王爷此事,虽好,却非急务。且放一放,待清淤工程款项结算清楚后,再议不迟。”

刘文正有些犹豫。

“可是……陛下金口玉言,让咱们全力配合裕王爷……”

“配合自然是要配合的。”

曾文栋端起茶盏,吹了吹气。

“但户部有户部的规矩,拨款也要讲个轻重缓急,总不能陛下说一句,咱们就立刻把库银搬空吧?裕王爷若急着用钱,或许……王府私库也能支撑些时日?”

他话语轻飘飘的,却带着绵里藏针的意味。

刘文正不敢再多言,只得点头称是。

就在这时,南承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曾大人,刘郎中,可在商议要事?”

曾文栋与刘文正对视一眼,曾文栋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扬声道。

“是裕王爷啊,快请进。”

南承瑜迈步进来,目光扫过案上被搁置一旁的公文,面色不变,拱手道。

“打扰二位大人了。本王是为那‘龙骨翻车’拨款申请之事而来。不知刘郎中看过了吗?可有什么需要本王补充说明之处?”

刘文正一时语塞,看向曾文栋。

曾文栋笑着接过话头。

“王爷效率真高,文书刚送到。下官和刘郎中正在看。只是王爷也知道,眼下部里银钱确实紧张,河渠清淤的尾款还未结清,各地秋税也未完全入库……王爷这申请,数额不小,恐怕需要些时日筹措。”

南承瑜看着曾文栋那张笑脸,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和。

“曾大人的难处,本王明白。只是父皇旨意下达,命工部、户部全力配合,尽快推广此物,以利民生。若因款项问题延误了父皇看重的大事,你我恐怕都担待不起。更何况,本王申请的只是首批试制及培训工匠的款项,并非全国推广之巨资。

清淤工程款项与此事款项,似乎并非同一账目,不知曾大人为何要混为一谈?”

他语气不疾不徐,却句句点在关键处,尤其是搬出了“父皇旨意”和“延误大事”的帽子。

曾文栋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笑说。

“王爷言重了。下官岂敢延误陛下的大事?只是部里银钱流转确有章程,每一笔支出都需核验清楚,方能拨付。这也是为了对朝廷负责。

不如这样,王爷且先将所需物料的详细清单、工匠工钱预算、以及后续推广的初步章程拟个更细致的条陈上来,下官与刘郎中也好据此向上头禀报申请,您看如何?”

这分明就是拖延之策,要条陈明细,一来一回,又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

南承瑜心知肚明,正要再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亮带笑的声音。

“五哥!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只见允堂探进个头来,他显然是一路跑来的,额上还有薄汗,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南承瑜。

“五哥,父亲说让你全权负责那水车的事,你可不能偷懒!我刚从鲁师傅那儿过来,他说有几个地方还可以改进,让我来问你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瞧瞧呢!”

他说着,又好像才看到曾文栋和刘文正似的,笑嘻嘻看着他们。

“曾大人,刘大人,你们也在啊?是在商量怎么帮我五哥尽快把水车做出来,好多浇些田地吗?父亲刚才还夸呢,说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允堂的出现和他这番天真又直接的话,让曾文栋和刘文正连忙起身还礼,口称“不敢”。

曾文栋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对着允堂,他那些官场推诿之词一时竟有些说不出口。这位十五殿下深得圣心,且他这话看似无心,却句句顶着“父亲夸赞”、“利国利民”的大义名分。

南承瑜看着忽然出现的弟弟,心中微暖,顺势道。

“十五弟莫急,曾大人和刘郎中正在全力协调款项之事。有两位大人鼎力相助,想必很快就能拨付下来,不会耽误工期的。”他这话是对允堂说,眼睛却看着曾文栋。

曾文栋骑虎难下,只得干笑两声。

“王爷和殿下放心,下官……下官这就与刘郎中详细核议,尽快给王爷一个答复。”

允堂立刻高兴起来。

“那就多谢曾大人和刘大人啦!五哥,那我们快去找鲁师傅吧!”他拉着南承瑜的袖子就往外走。

南承瑜顺势向曾、刘二人拱了拱手,跟着允堂离开了度支司。

走出廨署,允堂才放开南承瑜,眨眨眼,小声问。

“五哥,他们是不是又想拖着你?”

南承瑜看着弟弟机灵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揉揉他的头。

“无妨,小事而已。你怎么跑过来了?”

“我去找你,你不在,你手下的人说你可能来度支司了,我就过来看看。”

允堂撇撇嘴,“我就知道,那些管事太监会是这样那样地推脱。五哥,要是他们再不给你钱,你告诉我,我去跟父亲说!”

南承瑜心中失笑,却也感动于弟弟的维护。

“放心,五哥能处理。走吧,不是要去找鲁师傅商量改进之事?”

“对!快走快走!”允堂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兴高采烈地拉着南承瑜往工坊方向走去。

度支司内,曾文栋看着那兄弟二人离去的背影,脸色沉了下来。刘文正小心翼翼地问。

“大人,这款项……”

曾文栋冷哼一声。

“还能如何?十五殿下都找到眼前来了,真捅到陛下那里,你我都没好果子吃!先拨付一部分,就按他清单上的三成!其余的,让他按程序慢慢等着!”

曾文栋甩袖坐下,脸色阴沉。这差事,看来是推不掉了,但能拖一时,便是一时。

而另一边,南承瑜看着身边雀跃的弟弟,又想起方才曾文栋那吃瘪的神情,心中那股因父皇任命而带来的压力,忽然减轻了不少。

明枪暗箭或许难防,但至少,现在他并非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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