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顺着发梢流进衣领,但我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都收缩、聚焦在掌心那个湿滑冰冷的微小物体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棚顶内侧那刻出来的、歪扭的星星痕迹,每一次触碰都像一次微弱的电击,激活我早已麻木僵死的神经末梢。
不是幻觉。
不是巧合。
有人把这个东西放在这里。放在我每天下班必经的路上。放在这个毫不起眼的、散发着馊臭味的垃圾桶边。
是警告?是挑衅?还是一个扭曲的、只有我能看懂的信号?
我猛地站起身,雨水模糊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周围:匆匆避雨的行人,堵塞鸣笛的车流,亮着惨白灯光的便利店,黑洞洞的小巷入口。每一扇窗户后面都像藏着窥探的眼,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仿佛带着苏芮那冰冷审视的余韵。
他们知道我看懂了。
心脏在肋骨下狂野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胸骨。一种冰冷的、粘稠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尖锐、更灼热的东西刺破了这恐惧——是愤怒,是被当成提线木偶般戏耍的暴怒,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决心。
我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塑料棚,刻痕硌着掌心,留下清晰的痛感。然后,我猛地转身,不是走向回家的地铁站,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回图书馆。
夜班保安惊讶地看着去而复返、浑身湿透的我。
“忘了点东西。”我哑声说,没看他疑惑的脸,径直穿过寂静无声、只有安全灯幽幽照亮的阅览区,回到我的工作间。
打开电脑。屏幕冷光映着我滴水苍白的脸。搜索引擎的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冰冷而稳定地敲下关键词。
不再是“林晚 失踪”。
不再是“苏芮 案件进展”。
而是——“苏芮 艺术圈 关联着”、“塑料棚 当代艺术 隐喻”、“非永久性材料 装置艺术”、“收藏行为 心理学”……
一条条看似无关的信息在屏幕上滚动。艺术评论、展览回顾、小众论坛的讨论、甚至是一些心理学刊物的论文摘要。我像一个偏执的掘墓人,疯狂地挖掘着一切可能与苏芮那扭曲世界观沾边的碎片。
鼠标滚轮飞速下滑。
直到一个名字,伴随着一个极其小众的、几乎无人问津的线上艺术杂志访谈标题,跳进我的视线。
——《隐匿的共鸣:探访青年艺术家陈琦及其“临时庇护所”系列》。
我的呼吸骤然屏住。
访谈配图是几张模糊的展览现场照片。昏暗的空间里,散落着一些用废弃塑料、木板、布料搭建的,简陋而脆弱的微型结构。它们歪歪扭扭,寒酸,却透着一种古怪的、挣扎的生命力。
像极了苏芮收藏室里那些东西的雏形。或者说,像是一种……未被污染前的原始形态。
访谈里,这位叫陈琦的艺术家用晦涩的语言谈论着“城市边缘的临时性”、“脆弱带来的美感”、“庇护所的心理投射”……
而真正让我后背窜起一股寒气的,是访谈最后,记者一个看似随口一提的问题:“您的创作理念,似乎与不久前涉案的知名策展人苏芮女士早期发表的某些观点,有某种有趣的暗合?”
陈琦的回答被刻意省略了,只留下一行冰冷的省略号,和一个意味深长的、链接到另一个失效页面的提示。
心脏鼓噪着,几乎要撞破耳膜。
我猛地抓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手指颤抖着按下古籍编目部的分机号。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老周带着睡意的不满声音。
“老陈,是我,周也!”我声音发紧,几乎语无伦次,“大概半年前,是不是有一批捐赠的旧艺术类杂志和内部交流资料?可能没正式编目,暂时堆在地下库房b区那个角落里的?”
老陈嘟囔着抱怨了几句,但还是给了肯定的答复。
“我现在要下去查点东西!很急!”
没等他回应,我就扔下电话,抓起钥匙,冲向通往地下库房的楼梯。
库房阴冷,弥漫着纸张陈腐和灰尘的味道。巨大的金属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投下沉重的阴影。我在b区杂乱的、还未整理的捐赠物堆里疯狂翻找。手指被粗糙的纸张边缘划破,灰尘呛得我连连咳嗽。
终于,在一个标注着“当代艺术观察(非正式)”的破旧纸箱底部,我摸到了一本粗糙印刷、装订简陋的册子。封面上是手写体的《裂隙》字样,日期是几年前。
我颤抖着翻开。纸张粗糙,排版混乱,像某种地下出版物。里面的文章光怪陆离,充斥着激进或绝望的艺术宣言。
然后,我停在了某一页。
那是一篇没有署名的短评,配着一幅模糊的、似乎是某个地下展览现场的黑白照片。照片角落里,一个用塑料布和木棍搭成的简陋小棚子赫然在目。
短评的文字冰冷而狂热:
“……真正的美在于剥离表象后的本质,在于凝固最后一口呼吸的形态。收藏并非占有,而是赋予其永恒的唯一方式。那些无法理解此道者,终将被其自身的无用性反噬,成为新的‘素材’……”
这论调……这冷酷的狂热……
我猛地将册子合上,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库房空气吸入肺腑,却像吸入了一把冰针。
册子的封底内页,用极细的钢笔写着一行小字,是一个地址,还有一个缩写签名——c.q.
陈琦。
地铁在黑暗中轰鸣。
我靠着冰冷的车厢壁,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窗外的黑暗隧道偶尔闪过零星广告牌的光,像短暂窥见的、另一个世界的碎片。
那个刻着星星的塑料棚就在我的外套口袋里,隔着布料,散发出冰冷的、不祥的存在感。
列车摇晃着,报站声模糊不清。
我抬起头,对面车窗玻璃映出我苍白失神的脸,以及……在我身后的车厢连接处,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很快隐入阴影。
是错觉吗?
还是那双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从未离开?
列车进站,刺眼的灯光涌入车厢。
我深吸一口气,将纸条攥得更紧,指尖冰凉。
无论是不是错觉,路只有一条了。
找到那个地址。
找到陈琦。
找到那片灰烬之下,仍在呼吸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