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未又一次在凌晨三点惊醒。
这已经是连续第七天。她伸手摸向床头柜,指尖精准地找到那片白色药片,干咽下去。药片滑过喉咙的触感让她微微皱眉。公寓里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嗡鸣,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永不熄灭,却照不进她内心的某个角落。
她打开平板,开始回复邮件。工作是最好的安眠药,至少能让她忘记自己又失去了三个小时的睡眠。
“怀民亦未寝,”她轻声自嘲,“可惜我没有怀民。”
清晨七点,亦未已经完成了一小时的晨间运动、浏览了全球主要金融市场动态,并且准备好了九点跨国会议的简报。她站在更衣室的全身镜前,一丝不苟地系好衬衫纽扣。镜中的女人四十岁,保养得当,衣着精致,眼神锐利——一家跨国咨询公司的合伙人,业内闻名的问题解决者。她看上去完美无缺。
“亦总,车到了。”助理发来消息。
亦未拿起公文包,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玄关处的一幅小画。那是她多年前在一个小城出差时,偶然从当地艺术家手中购得的。粗糙的笔触勾勒出两条交织的红线,在灰暗的背景上格外醒目。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买下它,只是莫名被那抹红色吸引。
“出发。”她回复道,将画作抛在脑后。
同一天早晨,月色推开“棉里”工作室的窗户,让初夏的阳光洒进来。她的工作室兼住家坐落在一处老小区里,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偶尔能听见鸟鸣和邻居的寒暄。
“早上好,世界。”她对着阳光微笑,眼角泛起细小的皱纹。
她今年三十八岁,拥有一间小小的纺织工作室,教人编织、刺绣,也接一些布料修复的零活。工作室里堆满了各色线卷和布料,却乱中有序,处处透着生活的温度。
“月色老师,我来了!”一个年轻女孩推门而入,手里抱着一团乱糟糟的毛线,“我还是搞不懂这个双罗纹针法...”
“慢慢来,小雅。”月色接过毛衣针,手指灵活地演示起来,“你看,就是这样,进、绕、出、退。不急,编织最忌讳心急。”
女孩专注地看着,然后尝试模仿,几次失败后终于掌握了要领。
“太好了!谢谢月色老师!”
送走学生,月色开始整理一批新到的丝线。她的手指抚过不同材质的线团,感受着羊毛的柔软、亚麻的粗糙、真丝的顺滑。这种对材质的敏感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是她选择这个行业的缘由——触摸真实的东西,感受它们独特的质感和生命。
下午三点,亦未提前结束视频会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会议很成功,客户接受了她的方案,但她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这种空虚随着年岁增长越发明显,再多的成就似乎都无法填满。
“亦总,接下来是社区艺术中心的预约。”助理提醒道。
亦未皱眉:“什么预约?”
“上月您参加慈善拍卖时,拍下了‘与艺术家共度一日’的体验,记得吗?收益捐赠给本地手工艺人扶持项目。”
亦未这才想起那次应酬性的慈善行为。她本想取消,又觉得麻烦:“地址发给我。”
当导航提示她已到达目的地时,亦未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眼前不是她想象中的现代化艺术中心,而是一处掩映在梧桐树下的老式小区,一栋二层小楼的门前挂着不起眼的木牌:“棉里手工艺术工作室”。
推开门,风铃清脆作响。
“请稍等,马上来!”一个女声从里间传来。
亦未环顾四周。工作室不大,却充满生机:墙上挂着各色编织作品,架子上整齐排列着五颜六色的线卷,工作台上散落着布料和工具。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和棉麻特有的气味。这与她那极简风格的公寓截然不同,这里每一寸空间都在诉说着生活的痕迹。
“抱歉,刚才在接电话。”一个女人从里间走出,微笑着看向亦未,“您是亦未女士吧?我是月色,欢迎来到棉里。”
亦未有些意外。眼前的女子与她年龄相仿,穿着简单的亚麻长裙,头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但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明亮,温暖,仿佛盛着光。
“我是亦未。”她简短地回答,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西装外套的领口。
“我知道,社区艺术中心的负责人给了我您的资料。”月色笑道,“所以,您对什么类型的手工最感兴趣?编织、刺绣、或者是...”
“说实话,我不确定为什么会来这里。”亦未直言,“这更多是一次慈善行为,而非个人兴趣。”
月色并未因她的直白而退缩,反而笑意更深:“那我们就把它当作一次小小的冒险吧。既然来了,何不体验一下?有时候最不经意的开始,会带来最意想不到的收获。”
亦未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她习惯于效率至上,浪费时间不是她的风格,但既然已经来了,草草离开似乎也不合适。
“编织如何?”月色提议,“它是最古老的手工艺术之一,人类学家认为编织技术甚至早于农业。”
亦未挑眉:“你知道我是谁?”
“只知道名字和您是咨询公司合伙人,从资料上看的。”月色从架子上取下一卷红色的丝线,“但我觉得,一个选择用这种方式做慈善的人,可能比简历上描述的更有趣。”
亦未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月色手中的红线。那抹红色让她想起家中那幅小画。
“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平针开始吧。”月色拿出两根毛衣针,“让我教你如何把一根线,变成一个世界。”
亦未的手指远没有她操作触屏时灵活。她笨拙地握着毛衣针,线不时从针尖滑落,几次尝试后,她开始失去耐心。
“我可能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她放下针,语气中带着她开会时的果断。
月色轻轻摇头:“编织不要求天赋,只要求耐心和接纳不完美的勇气。看,这里你漏了一针,但没关系,我们可以修复它,或者就让它保持原样。瑕疵是手工作品的印记,证明它出自人类之手,而非机器。”
亦未皱眉:“在我的世界里,瑕疵意味着失败。”
“那在你的世界里,有完美无缺的东西吗?”月色温和地问。
亦未语塞。
“来吧,再试一次。”月色递回毛衣针,“记住,呼吸和节奏比正确更重要。”
不知为何,亦未照做了。她重新拿起针线,这一次,她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注意到阳光透过窗户的角度,注意到月色泡的茶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她甚至注意到工作室里那些细微的声音:时钟的滴答、远处孩子的笑声、针与针轻微的碰撞。
当她完成第一行歪歪扭扭的针脚时,一种莫名的满足感涌上心头。那感觉微弱却真实,像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
“很好!”月色真诚地称赞,“看,你开始了。”
离开工作室时,亦未带走了那团红线和两根毛衣针,以及一个未完成的小布片。月色说这是“家庭作业”。
“下周同一时间?”月色在门口问。
亦未本想拒绝,她下周的日程已经排满,跨国项目即将进入关键阶段,她没有时间进行这种无意义的消遣。
“我看看日程。”她公式化地回答。
坐进车里,亦未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编织片,摇了摇头。她把它们扔在副驾驶座上,发动汽车。但等红灯时,她又忍不住拿起来,手指抚摸那些凹凸不平的针脚。
那天晚上,处理完最后一封邮件后,她意外地没有直接上床,而是拿起那团红线和针。按照记忆中的步骤,她笨拙地继续着。有一针掉落了,她本可以忽略,却不知为何拆了好几行重新开始。
凌晨两点,她完成了巴掌大的一小块。放在床头,她第一次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睡着了,手里还握着那团未完成的红色编织。
第二周,亦未鬼使神差地再次出现在“棉里”。
“你的进步很快。”月色检查着她的作品,惊讶地说。
亦未几乎要露出微笑,但克制住了:“只是遵循了指示。”
她们坐在工作室的小院子里,午后的阳光透过葡萄架洒下斑驳的光影。亦未注意到月色泡的茶每次都不一样,这次是茉莉花茶,清香扑鼻。
“你为什么选择做这个?”亦未问,环顾工作室,“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经营更大的事业。”
月色沉思片刻:“我曾经在广告公司工作,每天加班到深夜,追逐着一个又一个目标。直到有一天,我母亲病重,我请假回家照顾她。她是个裁缝,病中还在为邻居修改衣服。她告诉我,她的一生没有创造什么伟大的东西,但她让很多人的衣服更合身,更温暖。她去世后,我继承了她的缝纫机,开始学习编织。然后我发现,这些简单的重复动作,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进步,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亦未沉默地听着。她的母亲五年前去世时,她因为一个重要项目而没能赶回去见最后一面。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你看,”月色拿起亦未的编织作品,“这一针太紧,那一针太松,这里漏了一针后来又补上。不完美,但它是活生生的,就像生活本身。”
亦未轻轻触摸那片编织,第一次没有因为不完美而感到不适。
从那以后,每周三下午成了亦未雷打不动的编织时间。她的助理惊讶地发现,亦总会为了这个看似普通的约会调整重要会议。而亦未自己也注意到,从工作室回来后,她的工作效率不降反升,思路更加清晰。
她开始注意到生活中那些曾经忽略的细节:办公楼下的樱花开了;助理换了新发型;就连她常喝的黑咖啡,也因细微的烘焙度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风味。
“我是不是疯了?”有一次编织时,她突然问月色,“我今早居然在电梯里和陌生人聊天,夸赞她的围巾好看。”
月色笑了:“听起来很可怕。她反应如何?”
“她看起来...很高兴。”亦未承认,“然后我们简短地聊了聊天气。”
“恭喜你,你刚刚进行了一次正常的人类社交。”月色打趣道。
亦未假装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却发现自己真的在微笑——不是商务场合那种精心计算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随着时间推移,她们的交流不再局限于编织。亦未会讲述工作中的难题,月色则分享工作室的趣事。她们发现彼此都喜欢同一类型的电影,都对古典音乐有研究,甚至都曾独自旅行至冰岛看极光——只是亦未住的是豪华酒店,月色选择的是青年旅社。
“世界是一样的,”月色说,“只是我们看世界的角度不同。”
六月的某个雨夜,亦未的项目遇到重大危机。一个数据错误可能导致整个方案失效,团队加班到凌晨,气氛凝重。亦未冷静地指挥着,提出各种应对方案,但内心深处,她感到熟悉的焦虑在蔓延,那种很久没有造访的窒息感再次出现。
凌晨两点,问题终于解决。团队成员精疲力竭地离开后,亦未独自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灯火。她应该回家休息,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只是站在那里,感受着内心越来越大的空洞。
然后,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拿起手机,拨通了月色的号码。她以为会听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但电话接通了。
“亦未?”月色的声音带着睡意,却不惊讶。
“我...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亦未突然词穷。
“怀民亦未寝?”月色轻声问,语气中带着笑意。
亦未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引用:“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要过来吗?”月色简单地问。
当亦未驾车穿过雨幕,停在棉里工作室外时,二楼的灯光已经亮起。月色披着外套下楼开门,手里端着两杯热可可。
“喝点甜的,对心情有好处。”她说,仿佛深夜造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亦未坐在熟悉的工作室里,手指紧紧握着温热的杯子,开始讲述今晚的危机,讲述长期以来的压力,讲述那种随时可能坠落的感觉。她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敞开心扉,甚至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坦诚。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优秀,那种不安感就会消失。”她最后说,“但它从未离开,只是隐藏得更好。”
月色安静地听着,没有给出建议或安慰,只是偶尔点头表示理解。当亦未说完后,她才轻声开口:“你知道吗,在编织中,有时我们会故意加入瑕疵,因为它提醒我们,生命本身就是不完美的。那些看似错误的地方,往往成为作品最独特的部分。”
她拿起亦未持续数周完成的红色编织,现在已经是一块不小的布片,虽然仍有瑕疵,但后面的针脚明显均匀了许多。
“看,你一直在进步,不是因为你消除了所有错误,而是你学会了与错误共处。”
亦未注视着那片红色,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那抹红色不再让她想起家中的画,而是让她想起这个工作室,想起阳光透过梧桐叶的样子,想起月色泡的各种花茶的味道,想起那种久违的、被称为“家”的感觉。
雨停了,天边泛起微光。亦未站起身准备离开,在门口她停下脚步。
“谢谢你,月色。”
“不客气,亦未。任何时候。”
七月,亦未接了一个海外项目,需要出差三周。临行前,她来到工作室告别。
“我会想念这里的。”她环顾四周,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眷恋。
月色递给她一个小礼盒:“旅途平安。”
在飞往另一个半球的航班上,亦未打开礼物。那是一副用红线编织的手腕护套,刚好保护她因长期使用电脑而酸痛的手腕。护套柔软而温暖,贴合她的手腕,如同第二层皮肤。
项目比预期复杂,亦未每天工作十六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