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吴升而言,眼下官方的调查渠道已基本陷入僵局。
关键线索被人为切断,基层人员也普遍采取不合作的态度。
当这种自上而下的正规路径受阻时,尝试自下而上、从民间寻找突破口,或许是一个值得尝试的思路。
作案者或许能清除官方的记录,但网络这个相对松散的空间里,有时总会留下些不易被完全抹去的痕迹。
搜搜看吧。
吴升此刻期待的,并非什么直接的作案视频,更不指望有人会自投罗网。
他主要是想看看,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这个小镇的网络空间里,有没有人表现出某种“不对劲”。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之下,吴升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首先,这个小镇实在是太小了。
搜索小镇的名字,跳出来的视频播放量普遍惨淡得可怜。
相较于那些大网红动辄十万、百万的播放量,这里的视频播放量大多只有两位数、三位数,有时连破百都是一种奢望。
网络世界的聚光灯,似乎从不曾真正照亮过这个偏僻的小地方。
没人在乎这个狗屁小镇里发生了什么,也没人关心这里的人如何生活。
网络上活跃的,仿佛都是住在大城里、光鲜亮丽的人们。
但正如吴升之前所料,再小的地方,也总有渴望被看见的人。
吴升没翻几页,目光就锁定了一个用户。
对方的用户名直白得很:“望海海哥带你捕鱼”。
点开视频,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大大咧咧的汉子跃然屏上。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本地口音,对着镜头一口一个“家人们”地喊着,内容无非是捕鱼的日常、江边的见闻,透着一股质朴的劲儿。
再查看他的投稿记录,吴升发现,在半年多以前,这位“海哥”更新极为频繁,几乎每天都会上传三五个视频,内容五花八门。
但极为巧合的是,他的更新,恰恰在半年多之前,戛然而止。
粉丝数定格在192个。
吴升点开了他停更前的最后一段视频。
画面中的“海哥”,神情和语气与以往截然不同。
他一改往日那种带着点讨好和咋呼的风格,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膨胀的自信,甚至有些轻蔑。
“兄弟们,这破视频,我不拍了!”他对着镜头,语气斩钉截铁,“狗都不拍这玩意儿了!”
说完,画面一切,转向波涛滚滚的江面,江风呼啸,隐约能听到江鸟的鸣叫。
镜头甚至罕见地向上抬起,扫过一片辽阔却阴沉的天空。
整个视频透出的,是一种“老子不伺候了,有更好的去处”的决绝和笃定。
这种心态的突然转变,发生在半年前这个关键时间点。
这,对劲吗?
而吴升看着视频中“海哥”那副意气风发、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的模样,一时间竟感同身受,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前世,他也是个挣扎在底层的微末人物。
他太能理解这种心态了.
如果当时,他真的获得了某个大人物哪怕一丝一毫的青睐和提携,他恐怕也会和这位“海哥”一样,立刻生出“老子不伺候了”的决绝和狂喜。
那是一种长久压抑后,自以为抓住救命稻草、即将翻身时的典型神态。
吴升在看到这个表情的瞬间,简直像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这种突如其来的、跨越时空的共鸣,让他的眼神瞬间失焦,空洞了片刻。
吴升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流露,让旁边的陈屿、林简和苏烬都愣住了。
三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们的印象里,吴升向来从容冷静,无论是实力还是心性都深不可测。
他虽然不苟言笑,但沟通起来条理清晰,从未流露出如此痛苦的神色。
此刻他眼底的失落和那种深沉的悲伤,是从何而来?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吴升眼底的异样情绪便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他的眼圈似乎微微泛红,但在两三次快速的眨眼之后,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平放在桌面上,指着屏幕上的“海哥”对众人开口。
“你们先看看这个人的视频,对他形成一个基础的印象。”
三人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还是依言凑近观看。
当那短短三十多秒的视频播放完毕,吴升的目光转向苏烬,问道:“你怎么看?”
苏烬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发财了!”
陈屿和林简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情不自禁地齐齐竖起了大拇指。
这个总结,简直精辟到了极点!
没错,视频里那股子“老子不差钱、不伺候了”的豁达和底气,除了“发财”,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吴升微微点了点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调出了这位“海哥”停更前一天发布的视频。
“再看看这个。”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这个视频里的“海哥”,与停更视频里的形象判若两人。
他即便依旧是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可眉头紧锁,语气踌躇,甚至带着几分焦虑和迷茫,与一天后的“豁达”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完后,几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苏烬在吴升的目光示意下,低声分析道:“他确实是发财了,但这是一夜暴富。”
“昨天的他,还处在痛苦和挣扎中。”
陈屿和林简也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吴升不再卖关子,在三人略带茫然的目光中,直接点明了关键:“你们刚才看的这个人,网名叫望海海哥。”
“是这个小镇的本地居民。”
“他极有可能,就是幕后操纵者在这个村子里发展的内应,或者眼线。”
此话一出,三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吴升继续冷静地分析,将线索串联起来:“海哥的视频,是在半年多前突然停更的。”
“而半年多前,正是望海村开始出现诡异命案的时间点。”
“同时,安乡覆灭,我的父亲吴青远蒙冤入狱,也几乎发生在同一时期。”
“在更早之前,他视频里展现的形象,是一个极度渴望出名的人。”
“但这天下,渴望出名的人太多了,你我都清楚,想真正出头是何其艰难。更何况是在望海村这样毫无特色的小地方?它有什么值得‘一夜暴富’的特殊资源吗?”
“没有。”
“他更不认得什么大人物。”
吴升的目光扫过三人:“那么,这位‘海哥’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像你们所说的那样‘暴富’?”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位渴望出名的普通人,通过某种我们尚不清楚的途径,终于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财务自由。”
“而这个途径,极大概率,与村子里的命案息息相关的。”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这句老话,此刻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苏烬内心空荡荡的,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屿和林简更是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来自栖凤市那样的大城,习惯了相对规范的秩序。如果不是吴升想到去搜索这些不起眼的网络角落。
他们死也想不到,在这偏远之地,竟会有人为了所谓的“红”,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名利,不惜与如此黑暗的力量扯上关系,甚至可能间接导致了这么多人的死亡。
吴升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着。
目光低垂,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攥着,显然在飞速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方向。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决断,语气清晰地做出了判断:“我们不能把这件事,向上汇报。”
其他三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他身上。
吴升迎着他们的视线,语气更加肯定地解释道:
“如果我们选择自上而下、按部就班地去调查,每一步都必须遵循规矩,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行动是合理、合规的。”
“但这样一来,也等于把我们所有的动向,都暴露在了那些暗中观察我们的人眼皮子底下。”
“他们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看着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被他们预设的规则和障碍牵着鼻子走。”
“这让他们有一种掌控全局的舒爽感。”
“而现在,我们发现了这条自下而上的线索,”
吴升的目光扫过三人,“我们就不能再按他们的剧本走了。”
“从现在起,除了我们四个人之外,城卫军内部的人,我们一个也不能信。”
他刻意没有提及镇玄司。
这并非意味着镇玄司就绝对可信,而是基于他目前“记名队员”的考核身份。
暂时无法调动那些完全值得的信任镇玄司力量,这也是现实。
陈屿、林简和苏烬立刻明白了吴升的顾虑,果断点头表示同意。
在这种迷雾重重的情况下,谨慎是必要的。
苏烬随即问道:“那我们现在,是要对这位‘海哥’展开调查吗?”
“是的。”
吴升肯定地回答,“先进行暗中观察,毕竟,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他的长相了。”
眼下调查的方向,已经从被动应对,转向了主动出击。
吴升:“不过我们也不用对此投入什么太高的期盼,或许他只是单纯的在江中捕到了一箱珠宝罢。”
……
海哥,本名刘二狗。
在这偏远的小渔村里,老一辈人习惯给孩子取个贱名,觉得这样好养活。
他们也没指望孩子能有多大出息,能在这江边安安稳稳捕鱼,就是顶好的日子了。
刘二狗此刻全然不知,自己半年前那些为了博眼球拍的视频,已经让吴升盯上了他。
如今的他,心性早已不同往日,回想起当初那个为了几个粉丝、几毛钱打赏就拼命吆喝的自己,只觉得可笑至极,恨不得将那段黑历史彻底抹去。
他也的确是尝试着将黑历史抹去的,也尝试着去大批量的删除以前录下来的这些视频。
删除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录的这些狗屁视频的数量真多啊。
3000多条删都删不完,然后删200多条的时候,系统直接给他封了!
这就很无语了。
说什么操作违规之类的,违什么规,他虽然不懂,但也懒得在这个时候申诉。
毕竟他什么人?还去申诉,这种狗屁东西无所谓了。
现在,他虽然还穿着那身破旧、沾满鱼腥味的衣服,像个普通的渔夫一样在村里晃荡,但心里却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只需要再在这鬼地方待上十天半个月,再悄悄弄到那么一点“心口血”,他就能彻底远走高飞,告别这穷酸日子了!
“且七品!”
“老子现在可是七品强者了!哈哈哈哈!”
一想到自己体内那股澎湃的力量,刘二狗就忍不住在心里狂笑。
白天,他还是会刻意出门,甚至比以前更“热情”地跟遇到的村民打招呼。
他特别喜欢看那些人眼神里的紧张和恐惧,那种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他还会故意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凑过去跟人谈论村里最近发生的怪事。
越说越起劲,看着对方吓得脸色发白,他心里就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大愉悦。
至于白天稍晚些时候,他看见平远市城卫小队的人又来了。
这次阵仗不小,浩浩荡荡来了三十多号人,说是要再来查什么“线索”。
“蠢货!一群没脑子的蠢货!”刘二狗在心里嗤笑。
他装作一个老实巴交、被吓坏了的村民,当城卫队员过来盘问时,他一脸无辜地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眼神里还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害怕。
看着那些城卫队员皱着眉头、一无所获地离开,他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
更让他注意的是,还有四个穿着镇玄司制服的人。
只是瞥见那身衣服一眼,刘二狗心里就涌起一股浓浓的羡慕。
那制服,真他娘的帅啊!
虽然估摸着这四个人也只是来参加考核的菜鸟,还没正式入编,但光是那身行头,那气质,就让人眼热。
一个个长得还都人模狗样的!
不过,羡慕归羡慕,他现在可半点不嫉妒了。
等老子离开这鬼地方,隐姓埋名一阵子,再想办法弄个光鲜亮丽的身份,加入个名门正派,到时候谁还认得我刘二狗?
昔日的陈二狗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海哥,未来的我,将是人人敬仰的大人物!
到时候再把过去洗得干干净净,谁又能知道我的底细?
他甚至已经开始畅想未来。
等功成名就,一定要娶他娘七八个漂亮老婆!
个个都得是大城市里的娇小姐,知书达理,貌美如花!那才叫人生!
整个白天,刘二狗就这么在暗自得意和对外伪装中度过。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被发现,这些城里来的官老爷,在他眼里就跟没头苍蝇一样可笑。
尤其是看到那四个镇玄司的年轻人,挨家挨户敲门询问,脸上带着疲惫和无奈,却一无所获的样子,他心里就更乐了。
“装模作样,白费力气!查吧查吧,累死你们也查不出个屁来!”
直到夜幕彻底笼罩了望海村。
刘二狗才换上一身早已准备好的夜行衣,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门。
七品武者的实力,让他在这漆黑的夜里如鱼得水。
他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力量,自信在这小小的村镇里,自己已是无敌的存在。
下一个目标,他已经锁定好了。
他俨然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小人得志,只觉得自己是真命天子,只差黄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