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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后殿的暖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余下药炉炭火苟延残喘的微响。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龙涎香残存的稀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焦糊与血腥气,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滞涩感。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天光,只余几盏孤灯在昏暗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如同鬼魅。

龙榻之上,萧承煜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睥睨天下的凤眸,此刻却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空洞、死寂,倒映着暖阁顶部的藻井彩绘,却映不进半分光亮。没有初醒的茫然,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万念俱灰的疲惫。蚀心蛊带来的噬骨剧痛似乎随着柳如雪的灰飞烟灭而骤然消失,留下的是更庞大、更虚无的空洞——仿佛心脏连同灵魂的某一部分,都被那道裁决的雷霆彻底劈碎、蒸发。

他微微侧头,动作迟缓得如同生了锈的机括。目光掠过榻边侍立的、脸色惨白如纸的张院判和几名太医,掠过跪在阴影里、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啜泣的老太监福海,最后,极其缓慢地,落在了几步之外,那冰冷金砖地面上。

一片暗沉的、已经干涸凝固的深褐色污迹。

那是引雷阵图最后的残痕。也是林晚夕留在世间最后的痕迹。

萧承煜的目光凝固在那片污迹上,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吞噬。他仿佛能透过那干涸的血痕,看到那个素衣女子沾着暗金血液、苍白而决绝的脸,看到她耗尽生命、引动九霄雷霆时的最后回眸……

“晚……夕……” 一个破碎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他干裂苍白的唇间艰难地逸出。没有悲恸的嘶喊,只有一种沉入骨髓的、连泪都流不出的钝痛。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却依旧难掩惶急的嘈杂声。厚重的帘幕被轻轻掀开一道缝隙,宗正寺卿那张写满焦虑和不安的老脸探了进来,后面影影绰绰跟着几位同样面色凝重、如同惊弓之鸟般的阁部重臣。

“陛下……陛下您醒了?!” 宗正寺卿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小心翼翼,他几乎是扑到榻前,老泪纵横,“天佑大齐!天佑大齐啊!妖后伏诛!陛下龙体转安!社稷之幸!万民之幸啊!”

“陛下洪福齐天!”

“妖氛涤荡,乾坤朗朗!”

“请陛下安心静养,朝中诸事,臣等定当……”

几位大臣也连忙上前,七嘴八舌地表着忠心,试图用声音驱散这暖阁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若有若无的血腥焦糊气。

萧承煜的目光,终于从那片干涸的血痕上移开,极其缓慢地扫过眼前一张张写满庆幸、谄媚、以及劫后余生般侥幸的脸。太后的刻薄怨毒,宗正寺卿的惊骇欲绝,大臣们避之不及的惊恐……这些面孔,在暖阁撕衣验“鸠”那炼狱般的一幕中,曾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被蛊毒和剧痛撕扯的混沌意识里。

空洞的眼底,一丝极寒的冰棱,悄无声息地凝结。

“吵。” 一个沙哑到如同砂纸摩擦的单音节,毫无预兆地从他喉间挤出,不高,却带着一种冻彻骨髓的寒意,瞬间掐断了所有谄媚的恭贺。

暖阁内骤然一静。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宗正寺卿脸上的狂喜僵住,几位大臣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药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萧承煜不再看他们。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那片暗沉的血痕,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注视的东西。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福海跪在阴影里的身体都开始微微发抖。

萧承煜才极其缓慢地、如同耗尽全身力气般,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一切的冰冷:

“拟诏。”

福海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一旁早已备好的紫檀书案前,颤抖着手铺开明黄锦缎,研墨的指尖都在哆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萧承煜的声音在死寂的暖阁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凿出,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

“朕,承天命,御宇内。然宫闱不靖,妖邪迭起。前有慕容氏,心怀怨怼,施以魇咒,祸乱宫闱,焚身而亡,遗毒深重。后有……柳氏如雪……” 念及这个名字时,他的声音有极其细微的凝滞,空洞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身负鸠蛊,妄图倾覆社稷,引动死士,屠戮宫禁……幸赖天威浩荡,引雷诛邪,妖氛始靖……”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脸色煞白的宗室重臣和阁部大员,那眼神冰冷锐利,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脸上,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冷汗涔涔。

“此皆朕……失察之过,驭下不严之罪!六宫粉黛,本为承嗣延祚,然……争宠构陷,怨毒丛生,竟成妖邪温床,祸乱之源!朕每思及此,痛彻心扉,夜不能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后的暴戾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自即日起——废黜六宫!除中宫之位虚悬待定外,所有妃嫔、才人、采女……无论品阶高低,出身贵贱,一律遣散出宫!赐金帛,归本家!永世……不得再入宫闱!”

轰——!

如同平地惊雷!虽然早有预感风暴将至,但这道旨意依旧如同灭顶之灾,狠狠砸在暖阁内每一个人头上!

“陛下!万万不可啊!” 宗正寺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声音凄厉,“六宫乃祖制!乃国本!岂能因妖邪作祟而尽废?!子嗣延绵,皇统传承……”

“陛下三思!” 兵部侍郎也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闷响,“骤然废黜六宫,必致朝野震动,人心惶惶!且…且各宫妃嫔,其家族多系朝中重臣、地方大族,此举恐……恐激起大变啊!”

“陛下!妖后伏诛,余毒已清!当务之急是安抚人心,重振朝纲!岂能因噎废食,自毁长城?!” 另一位阁老也嘶声力谏。

暖阁内瞬间跪倒一片,哀求声、劝谏声、搬出祖制国本的呼声此起彼伏,如同濒死的哀鸣。

萧承煜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张苍白而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唯有眼底的冰寒越来越盛,越来越浓。他仿佛在看一出荒诞的闹剧,又像是在积蓄着最后毁灭的风暴。

“闭嘴。”

两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所有嘈杂。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跪在地上的大臣们惊恐地抬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暴戾与毁灭之意的眼眸,如同被扼住了咽喉,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祖制?”萧承煜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可怕的压迫感,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祖制给了慕容华下咒的机会?给了柳如雪藏蛊的温床?给了你们……在朕垂危之时,撕扯皇后凤袍、逼其验身的狗胆?!”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滔天的怒意和毫不掩饰的杀机!

“朕意已决!”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动作牵扯到胸口的旧伤,带来一阵剧痛,他却浑若未觉,眼神如同受伤的孤狼,扫视着下方瑟瑟发抖的群臣,“抗旨者——斩!九族连坐!”

森寒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刃,瞬间冻结了暖阁内所有的空气!无人再敢置喙一字!连宗正寺卿都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福海。”萧承煜不再看他们,疲惫地闭上眼,靠回引枕。

“老奴在!”福海几乎是爬着过来。

“即刻传诏天下。遣散六宫之事,由你…亲自督办。”他的声音透着一种心力交瘁的虚弱,却依旧冰冷,“所有妃嫔,三日内,必须离宫。敢有拖延、哭闹、寻衅者……杖毙。”

“是…是!老奴遵旨!”福海声音发颤,重重叩首。

“还有……”萧承煜闭着眼,眉头却紧紧锁起,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栖梧殿…冷宫废墟……传令工部,深掘十丈!以生石灰填埋!再…再于其上,建一座……镇魂塔。塔身……刻满《金刚经》与……引雷符文……” 他提到“引雷”二字时,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老奴明白!定办得妥妥当当!”福海连声应诺。

萧承煜不再言语,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群令人作呕的苍蝇。

宗正寺卿和几位阁部大臣如蒙大赦,连滚爬爬、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背影仓惶,再不敢停留片刻。

暖阁内重新陷入了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只有福海研墨的细微声响,以及笔尖落在明黄锦缎上的沙沙声。那墨,是朱砂混着金粉,浓稠而沉重,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浸透了血与火的烙印。

诏书终于拟就。福海捧着那卷沉甸甸的、散发着朱砂金粉气息的明黄卷轴,如同捧着滚烫的烙铁,小心翼翼地呈到龙榻前。

萧承煜没有睁眼,只是极其微弱地点了点头。

就在福海准备转身去用印传诏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诏书上,由朱砂金粉书写的、尤其是“废黜六宫”、“镇魂塔”、“引雷符文”这几个字迹,毫无征兆地,猛地窜起一缕极其细微、却无比妖异的幽绿色火苗!

嗤——!

火苗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但诏书上那几个字的位置,朱砂金粉的墨迹,竟被灼烧出几个极其微小的、焦黑的孔洞!一股极其淡薄、却阴冷刺骨、带着强烈诅咒和不甘怨念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啊!”福海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诏书差点脱手!

暖阁内的烛火,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阴寒气息侵扰,猛地剧烈摇曳了一下,光影明灭不定。

萧承煜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空洞死寂的眼底,第一次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死死盯住诏书上那几个焦黑的小孔,以及那迅速消散的、却真实存在的阴冷气息!

诅咒……并未根除?!

慕容华焚身的怨毒?柳如雪灰飞烟灭时残留的不甘?还是……来自那遥远南疆、更深层次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恶意?!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他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心头。废黜六宫,建塔镇魂……这一切,似乎都未能真正斩断那无形的、纠缠不休的厄运之链!

“报——!!!”

一声凄厉急促、如同裂帛般的嘶喊,猛地撕裂了紫宸殿外的死寂!紧接着,是沉重宫门被粗暴撞开的巨响和杂乱的、带着血腥气的脚步声!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几乎看不清面容的传令兵,如同血葫芦般,连滚爬爬地冲破殿前侍卫的阻拦,重重摔倒在暖阁外的金砖地面上!他手中死死攥着一根染血的、绑着代表八百里加急的猩红翎羽的铜管!

“陛下!北境……北境八百里加急!”传令兵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濒死的喘息和无边的恐惧,“漠北王庭……联合南疆……南疆巫蛊余孽……撕毁和约!三十万铁骑……裹挟妖人……叩边!镇北关……镇北关……危在旦夕!!!”

轰——!

如同另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刚刚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紫宸殿!

漠北王庭!南疆余孽!联合叩边!

诅咒方除,妖氛未靖,北境狼烟已起!

萧承煜猛地坐直身体,胸口的剧痛如同被点燃!他死死盯着那根染血的铜管,看着传令兵身下迅速蔓延开的暗红血泊,再联想到诏书上那妖异一闪的幽绿火苗和阴冷气息……

一股冰冷彻骨、却又带着滔天怒焰的寒意,如同火山熔岩,在他空洞死寂的眼底轰然爆发!

“好!好一个漠北!好一个南疆余孽!”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趁我大齐宫闱惊变,国本动摇之际……落井下石?!”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染血的铜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与血腥:

“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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