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封泥尚有余温,指痕未散。甘草将它轻轻置于审讯案正中,旋即掀盖,取出那片泛青灰的陈皮。烛火跳了一下,他以银箸夹起药片,送至灯焰上方缓缓烘烤。药香初起,不过瞬息,腥气便自焦边渗出,如锈铁浸水久后浮出的浊味。
“生苍术三钱,银朱五分,藜芦粉一撮——你从西仓取药,手续齐备,账面无缺。”甘草声音不高,却字字凿进砖缝,“可厚朴亲口供了,你持逆令强购,库吏不敢拒。你说,这笔进出,是谁在遮掩?”
佛手坐在下首,双手交叠于膝上,指尖微微发白。他垂目片刻,再抬眼时已换了一副镇定:“采购皆依商会章程,若有不合,也应由执事查核。我不过奉命行事,何来遮掩之说?”
甘草不答,只将残信摊开,压在陈皮旁。纸上“巳时三刻,船载货入杭”八字赫然在目,末尾叶脉状编码与郁金所携残页严丝合缝。他用指尖点着那行字:“你与郁金联络南线,传递指令,为何反被莪术策反?你以为藏得住?”
佛手瞳孔微缩,喉结动了一下。
“你曾是北支旧人。”甘草继续道,“理气四药——陈皮、木香、枳壳、佛手,本是你郁金一脉掌控的引药链。可如今,陈皮暴亡,木香枳壳神志涣散,你这‘佛手’也倒向南线。八味已成,舵主易帜,你不觉得,自己走得太快了么?”
佛手终于开口:“我只是个理事,只知执行命令。”
“执行?”甘草冷笑,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抖落于案,“那这龙涎香,是从哪里来的?”
帕角绣着极细的“藜芦”二字,墨色沉而不溢,针脚密如织网。佛手目光一滞。
“此香非市井所有,出自宫中赐予贴身侍女之物。你在公室砚底藏它,是想等谁来认领?还是……早已接了宫里的信?”
佛手闭了闭眼。
“郁金已招。”甘草声音低下去,几乎贴着耳畔,“名单上有你名字,批注‘巳时三刻,船载货入杭’。你若再瞒,明日押你出牢的,就不是衙役,而是收尸人。你想死得无声无息,还是留个清白名声?”
佛手猛然抬头,眼中已有血丝。
“你可知这陈皮上的毒,是你亲手调的?”甘草将药片翻转,露出背面一道极细划痕,“你在灶房加银朱时,怕颜色太显,掺了蜜汁调和。可蜜遇热则润,毒随汁渗——就像现在这样。”
话音落处,那药片表面果然泛起一层微湿光亮,似泪将坠未坠。
佛手肩膀骤然塌下。
他伏案,双拳紧握又松开,终是一声长叹:“是我……下的迷魂粉。”
话一出口,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尽。
“宴席前夜,我亲自去库房换了药。青皮递盘子,不过是替罪羊。账本上‘采买单’三字,是我仿他笔迹写的,毒袋也是我塞进他柜中的。我知道他会查,所以故意留下痕迹——只要有人怀疑,就会顺着线索找到他。”
“为什么?”
“因为莪术要控商会。”佛手嗓音沙哑,“理气四药合炼,第八味引药才算完整。陈皮不肯配合,就被灭口;木香枳壳不服,便用迷魂茶乱其神志。我若不从,妻儿已在他们手中。”
甘草盯着他:“那你为何还留证据?拓字墨色与江北伪参案一致,是你故意露的破绽?”
佛手苦笑:“我想让你们查到我。可我又不敢全说——我怕他们动手杀我家人。所以我只藏了些暗记,等着有人能看懂。直到你拿出郁金的名单……我知道,瞒不住了。”
甘草沉默片刻,问道:“第九味呢?”
“我不知道全貌。”佛手摇头,“莪术只说第九味在京城,需纯引接入脑络,但具体何处,我不敢问。”
“令牌呢?”
佛手迟疑片刻,伸手探入腰间,解下一枚铜质令牌,递了过来。
甘草接过,入手沉实。正面刻“江南分舵”四字,背面纹路交错,似藤蔓缠枝。他以指甲沿边缘轻撬,忽觉内里微动,再一挑,竟抽出一片薄纸。
纸上列九味药名:
第一味:柴胡
第二味:黄芩
……
第八味:陈皮(?)
第九味:茯苓(中和堂隔壁)
最末一行小字写着:“引药九成,则控心可施。”
甘草目光凝住。
原来如此。
此前诸药,皆为铺路。柴胡启经,黄芩导气,苍术破障,银朱染脉,直至理气四药合炼,第八味成形。而第九味一旦得手,便可引毒入脑,使人神智受制,言听计从。朝堂之上,药局之中,商路之内,皆可悄然换血。
他缓缓抬头:“这清单,是谁给你的?”
“莪术亲授。”佛手低声,“他说,只要第九味到位,控心剂三日内便可试炼。届时,江南商会归顺者生,反抗者……神志俱毁。”
甘草将薄纸平铺于案,与残信、名单并列。三者纹路再次吻合,拼出第五行新字:“舵分两支,互不相知。主令在南,副令在北。”
分裂已久,各自行事。莪术掌南,郁金控北。而佛手,正是南北交接的关键枢纽。
“你交出这些,等于背叛莪术。”甘草看着他,“你知道后果。”
“我知道。”佛手抬眼,“但我更知道,若再不动,整个商会都会变成傀儡。我宁可死在明处,也不愿活成行尸。”
甘草不再多言,只将令牌与薄纸收入内襟,随即起身拍尘。
门外脚步响起,衙役候于帘外。
“押下去。”甘草道,“单独囚禁,饮食专人送,不得与任何人接触。”
佛手被带走时,未再回头。
室内重归寂静。
甘草坐回案前,重新点燃一盏油灯。火苗窜起,映得陶罐半明。他取出另一片陈皮,放入罐中,封泥加盖。罐身微颤,那道先前裂响的缝隙,似乎又扩了一线。
窗外风动,帘角掀起一瞬。
他伸手抚过案上物证:残信、名单、拓文、香帕。每一件都曾藏于暗处,如今皆暴露于灯火之下。唯有那张引药清单,仍静静躺在胸前,像一枚尚未引爆的药引。
远处传来更鼓,已是三更。
他未传令,未召人,亦未动笔录供。只是将陶罐抱入怀中,指腹摩挲着罐壁裂痕,仿佛在数一道命脉的跳动。
忽然,罐底传来一声轻响。
并非破裂。
而是某种粉末,在密闭中开始缓慢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