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笔记事册摊在案上,朱砂圈出的“书房暗柜”四字尚未干透。甘草指尖轻压纸角,将三七花吊坠置于灯下。铜纹泛青,与昨夜丹府书柜雕痕轮廓相合。
他收册入囊,起身推门。天光初裂,街面湿冷,脚步踏过石板未留回响。
滇南知府衙署大门方启,紫苏梗已候于堂前。甘草不言寒暄,只将请柬残角、药库封条拓片、白及供词并铜扣依次陈列。三物列成一线,逆纹水印与蛇鳞火漆重叠对照。
“腾冲文书可伪,人言可蔽,但御纸专供、封印同源、证物闭环,三者俱在。”
他声不高,亦不迫,“若丹参清白,何惧搜府?若其藏奸,则非独谋杀三七,实为逆党内应,渗入地方经年。”
紫苏梗默然良久,目光扫过铜扣刻记,终于提笔批令:“准予搜查,限书房、药库两处,时限两个时辰,不得扰动家眷,不得损毁典籍。”
令签落匣,铜铃轻震。
甘草持令离署,领四名衙役直赴丹府。府门石狮依旧,铁牌巡者却增为八人,分立两侧,手按刀柄。乳香立于阶上,素衣束发,目光不动。
“官令在此。”甘草出示批文。
乳香接过细览,指腹摩挲火漆印痕,片刻后侧身让道:“书房可查,其余逾限。”
甘草点头,率人入院。其他衙役依令巡查厢房,他独自穿廊向书房。木门紧闭,锁扣新换,但门缝内尘灰未动,显未有人进出。
他推门而入。
书架林立,古卷森然。檀木柜格三层九屉,雕纹繁复。他逐寸抚过第三格边缘,指节触到一处凹陷——形如三瓣花簇,中心微陷,深浅恰容吊坠嵌入。
他取出三七花吊坠,缓缓嵌入。
铜纹咬合,无声一震。
柜底暗屉弹开三寸,内藏一物裹于油布之中。
甘草取出,解布展册。账本泛黄,封面墨迹斑驳,题曰:“三七记账·藜芦求购被拒”。翻开第一页,日期赫然为案发前十日,条目清晰:
“三七粉五十斤,验货合格,拟售普洱陈氏。”
“陈氏退单,因‘性烈难控’。”
“藜芦令至,愿出三倍价强购,拒。”
“次日,弟被掳于归途,押入山中。”
字迹渐乱。
再翻数页,另附一张凭据,纸张厚韧,墨色沉实:
“今收到逆药阁执事藜芦令银五百两整,用途:医药补偿款。
落款:丹参,手印一枚。”
甘草合册,将凭证夹于册中,收入袖袋。
门外脚步轻响,乳香立于廊下,身后两名仆从捧盒而至。
“大人搜得何物?”她问。
“该找的,已找到。”甘草答。
乳香眸光微缩,忽而抬手,仆从上前欲夺书柜。两名衙役疾步拦阻,刀鞘出半寸。僵持片刻,乳香挥手,仆从退下。
“你无权带走私藏文书。”她说。
“此非私藏。”甘草将账本取出,当众展开,“乃杀人交易之证。三七拒售逆药阁,故遭灭口;桃仁无辜,被嫁祸顶罪。而你主子,收钱藏粉,杀弟胁亲,皆录于此。”
乳香嘴唇微颤,终未言语。
甘草转身离书房,直趋正厅。
丹参已在主位落座,手持一卷《伤寒论》,见甘草入,缓缓合卷。
“搜完了?”他问。
“搜到了。”甘草将账本置于案上,推至中央,“你拒售三七粉给逆药阁,却收其重金;你说未曾离腾冲,可付款凭证落款时间,正是案发当夜。这账本,为何藏于你府暗柜?”
丹参目光扫过账册,手指轻轻抚过“丹参”二字签名,忽然一笑。
“仿造之术,易如反掌。你能断定,这不是别人栽赃?”
“能。”甘草从袖中取出请柬残角,平铺于桌,“此纸产自京兆御纸坊,纹理密实,专供宫中。你如何得来?更巧的是,其水印与逆药阁密函一致,蛇鳞纹走向完全吻合。”
他顿了顿:“红花子醉中所言‘书房暗柜’,我原不解其意。直到昨夜,想起她父遗三七花吊坠。今日一试,机关开启。你说是巧合?还是心虚?”
丹参笑意渐敛。
厅内烛火轻晃,映得他半面明暗。
他低头再看账本,手指忽然一抖。
“我不是主谋……”他声音低下去,“我是被逼的。”
厅中死寂。
“我弟嗜药成瘾,早年欠下巨债。逆药阁趁机掳人,逼我交出三七粉。我说粉已销毁,他们不信。藜芦令说,若不杀三七、嫁祸桃仁,就当场剜我弟双眼。”
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我只能照做。那一夜,我亲自带人去铺中取粉,但只拿走一半。剩下半袋,我藏了起来……我知道他们在监视我,所以我必须演一场戏,让所有人都信——三七已死,秘方已毁。”
“那你为何还收钱?”甘草问。
“不收,他们便知我在拖延。”丹参苦笑,“收了钱,才能换时间。那五百两,一分未动,全埋在后园井底。”
“账本呢?为何留下?”
“我以为……总有一天,有人会查到这里。”他盯着甘草,“而你,真的来了。”
甘草静立不动。
片刻后,他开口:“那半袋三七粉,现在何处?”
丹参闭眼,良久方道:“药窖最深处,铁箱之内。钥匙在我卧房妆匣底层,贴着‘参须’标签。”
乳香猛然抬头:“老爷!”
“够了。”丹参挥手,“瞒不住了。”
甘草转身,对衙役下令:“封锁药窖,任何人不得进出。传令下去,调两名守卫轮班看守,直至进一步指令。”
一名衙役领命而去。
厅内只剩烛火噼啪。
甘草将账本收回怀中,目光仍锁丹参。
“你说被胁迫,可你终究动手杀人。你说留粉自保,可你从未报官。你说等真相大白,可你任桃仁蒙冤十年。”
他逼近一步:“你现在招供,不是因为你清白,而是因为你撑不住了。”
丹参不语,只缓缓抬起右手,指向书房方向。
“还有件事。”他说,“红花子没告诉你——那晚她看见的黑轿,车帘内侧绣着‘海藻’二字。”
甘草瞳孔微缩。
“逆药阁不止一个据点。”丹参低声道,“藜芦令只是执行者。真正下令的……从来不在滇南。”
话音未落,门外骤然传来急促脚步。
一名衙役奔入,跪地禀报:“大人!药窖外发现新封泥,似有人近期开启过!”
甘草猛地转身。
他大步出门,穿过回廊,直扑药库。厚重木门紧闭,封条完整,但地面泥痕新鲜,有拖拽痕迹。
他抽出腰刀,撬开封条。
门开刹那,一股陈年药气扑面而来。
窖内幽深,架上药箱层层叠叠,角落铁箱半开,内里空荡。
甘草蹲下,伸手探入箱底。
指尖触到一丝残留粉末。
他捻起细看——灰白带青,微泛附子腥气。
他缓缓站起,将粉末收入瓷瓶。
转身时,目光落在墙角一只倒扣陶罐上。
罐底裂纹呈放射状,中央嵌着半片太阳倒影的釉片。
他俯身拾起,釉面冰冷。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响。
他握紧瓷瓶,站在原地,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