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的脚步在岔路右径上未曾停歇。那张芦根所传的折纸仍藏于袖中,新增墨字如针扎在记忆里——“子时三刻,扬州渡口,舟覆火起”。他未展露丝毫异样,右手却已悄然抚过腰侧瓷瓶,确认封泥完好。
行出数里,身后车轮碾石之声渐急。一道人影自后疾奔而来,肩挑双篓,竹篾编成的徽记上一个“麦”字清晰可辨。青年喘息未定便开口:“前方兄台请留步!可是往江南去?”
甘草止步,未回头,只道:“何事?”
“我叫麦芽。”青年放下担子,抹了把汗,“刚从滁州过来,见你独行官道,怕你不晓近来风声。这路上,不太平。”
甘草转过身,目光扫过对方药篓。左篓盛着晒干的枳壳,表皮泛白,右篓则堆着木香片,切口整齐,但边缘微泛青灰。他不动声色:“你是走方郎中?”
“药商罢了。”麦芽笑了笑,“往来江淮,靠一张嘴和两条腿吃饭。你也看得出,这两味药最近出了事。”
“陈皮死了?”甘草问。
“暴亡。”麦芽压低声音,“三日前商会大会散场,他刚回宅子就腹痛如绞,医者说是寒毒入络。可你知道吗?他死前一晚还在酒楼与人对饮,面色红润,半点不像中毒之人。”
甘草指尖轻捻,从篓中取下一小片枳壳,指腹摩挲断面。“你说他死得蹊跷?”
“岂止蹊跷。”麦芽四顾一眼,凑近道,“翌日清晨,枳壳便以‘代会长’身份接管账房,木香不服,昨夜带人抢库,两派差点动刀。可就在争执最凶时,有人看见两个黑衣人在后巷会晤枳壳亲信,腰间悬着铜牌,刻了个‘逆’字。”
甘草眉峰微动。
“他们说了一句话,被我听见了。”麦芽声音更低,“‘第八味若不成,就换人主事。’这话听着……不像是在谈生意。”
甘草将枳壳碎片收入袖袋,未置可否。他从行囊取出一只竹筒,倒出半杯温汤,又另取清水注入另一杯,递向麦芽:“喝点水吧。”
麦芽略一迟疑,接过那杯药汤。
两人并肩坐下歇脚。凉亭石凳缝隙间,夹着一片细麻纸碎屑,边缘焦黄,似曾被火燎过。甘草不动声色,用指甲轻轻拨开碎屑,瞥见内里隐约有墨痕,却未细看。
麦芽饮毕,面色如常。甘草这才端起清水啜了一口。
“你可知‘理气药’中哪一味最为关键?”甘草忽问。
“当然是陈皮。”麦芽答得干脆,“它能引诸药归经,调和升降,是理气类里的君药。其余枳壳、木香,皆为佐使。若少了它,整副方子就散了架。”
甘草垂目,从怀中取出《药毒解要》,翻至一页空白处,以炭笔写下三字:**第八味**。
麦芽探头看了一眼,没再说话。
甘草合上册子,忽而起身:“你既知这些,为何不报官?”
“报官?”麦芽苦笑,“太医院都乱了套,谁还管得了商会?况且……我一个小药贩,说了也没人信。倒是你,孤身南下,不怕被人盯上?”
甘草未答,只将一小节甘草根遗落在路边石隙之间,转身继续前行。
麦芽望着他背影,嘴唇微动,终未再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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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一名樵夫奉命回查原地。他在石缝中发现那节甘草根不见踪影,遂循迹追踪。半个时辰后,回报于江畔芦苇丛中。
甘草正蹲身整理行装。樵夫递上一张折叠的细麻纸条,墨书八字:“甘草往江南,报莪术。”
甘草展开纸条,指尖沿墨迹缓缓划过。纸张质地粗糙,乃市井常见传信用笺,但折痕工整,显是惯于隐秘传递之人所用。他将其收入袖中,与芦根那张折纸并置。
此时距扬州渡口尚有十里。
他取出《药毒解要》,翻至柴胡所留残方页。七味引药已明:远志、茯苓、半夏、厚朴、郁金、石菖蒲、丹参。唯缺第八味。
他对照麦芽所述,结合茶棚老翁兜售染蜡陈皮之举,心中已有定论。
陈皮非但必为第八味,且早已被害。逆药阁杀人立威,嫁祸寒毒,实则清除异己,逼迫商会就范。市面流通的“新晒陈皮”,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真正的药材,恐怕已在暗中炼入毒灶。
他合上册子,取出一枚铜钱,在掌心轻轻摩挲。片刻后,弹指一掷,铜钱落于泥地,正面朝上。
他不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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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江风渐起。甘草弃官道,转入一条野径,穿林涉溪,绕行至扬州渡口北岸。此处芦苇丛生,水道交错,渡船稀少,正是避人耳目的良机。
他伏身于苇丛深处,遥望对岸。
南岸码头灯火初燃,几艘乌篷船泊于浅湾。其中一艘船尾漆黑,无旗无号,甲板上立着两名披蓑之人,身形僵直,不似寻常船夫。
甘草眯眼细察。
那船舷一侧,隐约可见一道刻痕,形如药碾纹。
与芦根折纸上新增印痕一致。
他缓缓抽出腰间瓷瓶,旋开瓶盖,倒出少许粉末置于掌心。灰白如霜,无味无声。这是生姜所传解毒粉,可辨迷魂药气。他将粉末洒于鼻下,闭目凝神。
片刻后,江风送来一丝极淡腥涩之气,混在潮味之中,稍纵即逝。
但他已捕捉到。
那是老林洞石灶焚烧未成之毒时的气息。
逆药阁不仅已入江南,且已在水路设点布控。那艘黑船,极可能是转运引药或押送人质的工具。
他收起瓷瓶,正欲退离,忽觉脚边泥土微动。
低头一看,一截枯枝被人踩断,断口新鲜。
他不动声色,缓缓后撤三步,贴紧苇杆。
远处,一道身影自林间掠出,脚步轻巧,直奔方才歇脚的凉亭而去。那人蹲下身,在石凳夹缝摸索片刻,取出另一张细麻纸条,迅速塞入怀中。
甘草瞳孔微缩。
原来不止一人在传递消息。
他悄然绕行,借苇丛掩护逼近。待那人起身欲走,甘草突从侧后闪出,一手扣腕,一手夺纸。
纸条展开,墨字赫然:
“巳时三刻,黑船启程,载货入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