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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将官道染成一片昏黄,尘土在低空中缓缓浮动。我和凌昊——不,现在是我的“大哥”——混迹在一支稀稀拉拉的行商队伍中,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向着远处那座炊烟袅袅的小镇“清水铺”走去。

我低着头,刻意模仿着周围那些流民麻木疲惫的步伐,宽大粗糙的男装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刺痒。脸上涂抹的药膏让皮肤发紧,黏腻的感觉很不舒服。我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

官道上并不太平。除了像我们这样徒步的行商和流民,偶尔有装饰华贵的马车疾驰而过,溅起一片泥水,引来低声的咒骂。还有几队穿着统一号衣、押运货物的镖师,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路人。更远处,甚至能看到一两个穿着皂隶公服、腰挎朴刀的官差,坐在路边的茶棚里歇脚,锐利的目光不时扫过过往人群。

凌昊……大哥,走在我身侧稍前的位置,微微佝偻着背,步伐看似踉跄,却总能在不经意间避开路上的坑洼和拥挤的人流。他易容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浑浊,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但我知道,他全身的感官都如同绷紧的弓弦,时刻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他的右手始终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离腰间那柄用粗布缠绕、伪装成柴刀的短刃只有寸许距离。

我的心一直悬着,手心沁出冷汗。这些官差、这些镖师……他们当中,会不会有蚀魂宗的眼线?或者镇妖司的叛徒?赵乾会不会已经将我们的画像通传四方?

“咳……咳咳……”大哥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带着痰音的咳嗽,身体晃了晃,似乎虚弱得快要倒下。他顺势用左手扶住了我的肩膀,将大半重量压了过来,嘴唇翕动,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左侧茶棚,穿蓝布褂戴斗笠的,盯了我们三次。右边那辆装干草的牛车,车辙印太深,不像空车。”

我心中一惊,强忍着没有立刻转头去看。只是借着搀扶他的动作,用极快的速度瞥了一眼。果然,左侧茶棚角落,一个看似在喝茶的汉子,斗笠压得很低,但视线似乎总有意无意地扫过我们这边。右边那辆慢吞吞的牛车,赶车的老汉昏昏欲睡,但车厢里干草堆的形状确实有些奇怪,而且拉车的牛显得格外吃力。

是埋伏?还是巧合?

大哥的重量真实地压在我肩上,提醒着我他重伤未愈的事实。若真是敌人,我们现在的状态,根本无力抗衡。

“继续走,自然点。”大哥的声音依旧低沉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他们只是在观察,未必确定。别自乱阵脚。”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努力让步伐看起来更自然,更符合一个带着病弱兄长逃难投亲的乡下少年该有的样子——惶恐,疲惫,带着一丝对陌生环境的怯懦。 我甚至刻意让嗓音带上一点哭腔,低声嘟囔着:“大哥,你撑住啊……就快到镇上了,找到郎中就好了……”

大哥配合地又咳嗽了几声,气息微弱。

我们就这样,混在人群中,一步一步,看似艰难地靠近了清水铺的镇口。

那茶棚的斗笠客最终没有动作,只是在我们经过时,目光似乎又在我们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向了别处。那辆牛车也慢悠悠地驶向了另一个方向。

似乎……是虚惊一场?

但我丝毫不敢放松。踏入镇口低矮的木质牌坊,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炊烟、食物和汗水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小镇比想象中要热闹些,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狭窄而潮湿,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和摊贩,卖布的、沽酒的、打铁的、吆喝着小吃的……人来人往,声音嘈杂。

这种喧闹,反而给人一种畸形的安全感。

大哥示意我沿着街道边缘走,尽量避开人群密集处。他的目光快速而隐蔽地扫过两旁的店铺招牌和过往行人的面孔,似乎在寻找什么。

“先找地方落脚,打听消息。”他低声道,“找最不起眼的脚店,用铜钱,别露银子。”

我点点头,搀扶着他,在街道中穿行。最终,在一条偏僻肮脏的小巷尽头,找到了一家门面破旧、连招牌都模糊不清的“悦来脚店”。店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劣质酒气,柜台后一个打着哈欠、眼皮都懒得抬的伙计。

“住店?”伙计懒洋洋地问。

“通……通铺,两人,最便宜的那种。”我模仿着乡下口音,怯生生地递过去几枚铜钱。

伙计数了数钱,随手扔过来两块脏兮兮的木牌,指了指后院:“自己找地方,热水没有,茅厕在院子角。”

所谓的通铺,就是一间大敞棚,里面胡乱铺着些发黑的草垫,已经躺了七八个形形色色的旅客,鼾声、磨牙声、汗臭味交织在一起。我和大哥找了个最角落、相对干净点的位置坐下。

安顿下来后,大哥靠墙闭目调息,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蜡黄。我则按照他的吩咐,揣着几个铜钱,溜达到前面兼卖简单吃食的堂屋,买了两个最便宜的粗面饼子和一碗不见油花的菜汤,顺便竖着耳朵听周围的闲谈。

堂屋里人不多,几个力夫模样的在喝酒划拳,两个行商在低声抱怨行情,还有一个说书先生模样的老者在角落打盹。

我默默啃着干硬的饼子,努力从那些零碎的话语中捕捉有用的信息。

“……听说北边山里前几日不太平啊,又是打雷又是火光的……”一个力夫嘟囔着。

“可不是,官道都封了两天,说是剿匪,我看呐……”另一个压低了声音。

“嘘!莫谈国事!喝酒喝酒!”

“……这清水铺的税卡又严了,查得人心惶惶……”

“沧澜江近来水匪闹得凶,这货都不敢轻易走了……”

“……听说镇妖司的大人们前几日也在这一带出现过,不知又出了什么妖孽……”

“镇妖司”三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用眼角余光瞥向说话的那两个行商。他们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又聊起了别的。

我端着碗,低着头,慢慢走回通铺。将听到的零碎信息低声告诉大哥。

大哥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随即又恢复浑浊:“北邙山异动果然引起了注意。镇妖司有人来过,但看样子并未大张旗鼓搜查,或许……赵乾并未将我们的行踪完全透露,或者,司内另有变故。”

他沉吟片刻,继续低声道:“税卡严查,或是惯例,也或是……有人在寻人。沧澜江水匪……或许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我不解。

“水匪猖獗,官商皆避,航线反而混乱,易于隐匿行踪。而且……混乱之中,或许能找到不通过正规关卡进入沧澜水域的办法。”大哥的声音带着一丝算计的冷意,“我们需要一条船,一条……不起眼,又能经风浪的船。”

在脚店肮脏的通铺里蜷缩了一夜,次日天刚蒙蒙亮,我们便离开了悦来脚店。大哥的状态似乎稍微好了一点点,至少咳嗽得不那么厉害了,但脸色依旧难看。我们沿着小镇唯一的街道,向镇子另一头的码头方向走去。

清水铺临着一条通往沧澜江的支流,有个不大的码头。此时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力夫们喊着号子装卸货物,船老大们吆喝着招揽生意,夹杂着妇孺的哭闹和商贩的叫卖,一片繁忙景象。

大哥让我在码头外围一个人多的茶摊坐着等候,他自己则佝偻着背,混入了那些等待雇工的人群中,看似在寻找零活,实则在观察码头上停泊的各式船只和往来人员。

我紧张地握着喝了一半的粗茶碗,目光紧紧跟随着大哥的身影,生怕他出什么意外。时间一点点过去,码头上日头渐高,空气闷热起来。

就在我有些焦躁时,大哥回来了。他看似随意地在我对面坐下,要了碗茶,借着喝茶的掩护,低声道:“看到那艘带篷的旧渔船了吗?灰篷,船尾晾着渔网的那艘。”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码头角落,确实停着一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渔船,比一般的渔船稍大些,有个低矮的竹篷,一个穿着破旧蓑衣的老船公正在船尾慢吞吞地修补渔网,旁边还有个半大的小子在帮忙。

“那老船公姓冯,是本地人,但常跑沧澜江下游,熟悉水路。儿子死在水匪手里,对官府和水匪都没什么好感。船旧,但结实,关键是……人可靠,给钱就走,不问来历。”大哥快速地说道,“我打听过了,他明天一早潮水合适时,会运一批山货去下游的‘黑水渡’。”

黑水渡?那似乎是个远离主要航道、以混乱着称的小渡口。

“我们就搭他的船。”大哥做出了决定,“今晚找个地方再忍一夜,明日天亮前到码头汇合。”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离开茶摊,去找今晚的落脚点时,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从码头入口处传来。几名穿着镇妖司低级执事服饰、腰佩制式长刀的人,在一个税吏模样的人的带领下,走进了码头,开始挨个检查船只和盘问船老大!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看向大哥。

大哥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但他依旧保持着镇定,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迅速低下头,混入旁边一个正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借着人群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码头外退去。

“例行盘查,未必是针对我们。”退出码头范围,躲进一条僻静小巷后,大哥才低声道,但眉头紧锁,“但说明此地也不安全了。必须尽快离开。”

我们不敢再回镇内,而是在镇外一片废弃的河滩破庙里熬过了后半夜。夜里风声鹤唳,任何一点响动都让我心惊胆战。大哥靠坐在破败的佛像下,闭目调息,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但呼吸却比之前平稳了一些,地脉核心的阳和之气似乎还在缓慢滋养着他的伤势。

第二天,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我们就来到了码头。晨雾弥漫,码头上人影稀疏。那艘灰篷渔船已经解开了缆绳,老船公冯老大正在船头默默地抽着旱烟,那个半大的小子在整理缆绳。

大哥走上前,用那套逃难投亲的说辞,加上比正常船资多出三成的铜钱,轻易地说动了冯老大。冯老大只是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们一眼,点了点头,指了指船舱,便不再多言。

我和大哥钻进低矮潮湿的船舱,里面堆放着一些竹篓,散发着土腥和腥气。随着冯老大一声低沉的吆喝,船桨划破水面,这艘破旧的渔船,载着我们,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清水铺码头,融入了晨雾弥漫的河道。

船舱外,水流潺潺,雾气缭绕。船舱内,光线昏暗,气味难闻。我蜷缩在角落里,看着身边闭目养神、眉头微蹙的大哥,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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